上海的雪下了一整夜，清晨时分终于停了。
丁陌推开领事馆办公室的窗户，冷冽的空气夹杂着雪后的清新涌进来。院子里，积雪在晨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几个早到的职员正踩着咯吱作响的雪走向主楼，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飘散。
他转过身，在椅子上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珍珠港的狂欢气息在领事馆内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紧张感。小林光一带领的特高课小组这几天动作频繁，调阅档案、约谈人员、核对记录，像梳子一样细细梳理着领事馆的每个角落。虽然调查还没有明确指向，但那种无形的压力，让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丁陌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必须主动引导这场调查，把祸水引到别处。但不是简单的嫁祸——小林是特高课的心理战专家，刻意的痕迹瞒不过他的眼睛。要更巧妙，要顺着特高课已有的思路，在他们怀疑的方向上，轻轻推一把。
他闭上眼，意识沉入那片熟悉的空间。
【心理镜像】的能力如水流淌，这一次他没有“看”向某个具体的梦境，而是感知着领事馆内这几日弥漫的那种集体紧张氛围。在无数碎片化的思绪中，他捕捉到几个反复出现的焦点：运输记录、油料调运、时间节点、后勤环节……
特高课在怀疑后勤系统。
这很合理。珍珠港行动需要庞大的后勤准备，油料、弹药、维修物资的异常调动，都可能暴露作战意图。如果有人能接触到这些信息，确实有可能拼凑出真相。
丁陌缓缓睁开眼睛。
他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
这个人必须在海军系统，有接触后勤信息的条件；职位不能太高，否则动静太大；但也不能太低，否则没有说服力。最好还是个对现状不满、有抱怨前科的人——这样的人，才有泄密的动机。
吉田正男。
海军驻上海联络处的中佐，四十五岁，曾经在联合舰队参谋部待过，三年前因为和上司冲突被贬到上海。这人爱喝酒，喝了酒就喜欢发牢骚，抱怨东京那帮“官僚”不懂打仗，抱怨自己怀才不遇。半年前在一次宴会上，丁陌曾听他醉醺醺地说：“要是让我来策划，太平洋早就拿下了！”
就是他了。
丁陌重新闭上眼睛，这一次，他锁定了一个更具体的画面——那是小林光一昨夜梦境的一个片段。梦中，小林正翻阅着一份名单，上面有领事馆所有接触过运输记录的人员姓名。
丁陌在那份名单上，轻轻“点”了一下吉田正男的名字。
没有强行植入什么，只是让那个名字在小林的潜意识里，多停留了那么零点几秒。就像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粒小石子，涟漪虽小，但会扩散。
做完这个，丁陌感到太阳穴传来熟悉的刺痛。他深吸一口气，忍住了。
接下来是第二步。
他需要让吉田正男“自己”露出破绽。
但不能急。不能直接去影响吉田的行为，那样痕迹太重。得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一个吉田自己会去某个地方的机会。
丁陌想起昨天听到的消息：法租界新开了家日本料理店“樱之屋”，老板是从横滨来的，做的金枪鱼刺身很地道。吉田是个老饕，尤其喜欢刺身，这种消息他肯定会知道。
而且，“樱之屋”所在的那条街，离军统一个秘密联络点“福源绸缎庄”只隔了两个路口。
一个计划在丁陌脑中成型。
他再次催动能力，这一次的目标是吉田正男今晚的梦境。梦境很混乱，充斥着对刺身的渴望、对工作的厌烦、对上司的不满。丁陌没有改变梦境的内容，只是在那些关于美食的画面中，悄悄“植入”了一个信息：法租界新开了家“樱之屋”，金枪鱼很新鲜。
很轻微，就像吉田自己听说了这个消息，然后做梦时想起来了。
做完这个，丁陌的额头已经渗出细汗。连续使用能力，精神负荷在累积。
他靠在椅背上休息了十分钟，等刺痛感稍缓，才进行第三步。
这一步最关键——要让76号的人，“偶然”发现那个军统联络点。
丁陌认识一个在76号混饭吃的汉奸，叫刘三。这人以前是青帮的小混混，后来投靠了日本人，在76号当个跑腿的眼线。贪财，胆子小，但鼻子灵，善于钻营。丁陌知道刘三，是因为李爷的手下和陈世雄的人都跟刘三打过交道——上海滩的江湖，就这么大，三教九流总有关联。
但丁陌自己不能直接接触刘三。身份差距太大，一个领事馆官员私下接触76号的小汉奸，太可疑。
他想了想，决定用金手指。
刘三这种人，警惕性不高，梦境容易进入。丁陌闭上眼，这一次的目标是刘三今晚的梦。
刘三的梦境乱七八糟：赌钱赢钱的兴奋，被上司骂的憋屈，对某个舞女的幻想……丁陌在这些混乱的画面中，悄悄植入了一个场景：刘三在法租界巡逻时，无意中看到“福源绸缎庄”的后门，有个伙计在深夜偷偷搬运箱子，箱子很沉，看起来不像是布料。
同时，丁陌让这个梦境中弥漫着一种“发现大案、立大功”的兴奋感。
做完这个，丁陌已经感到明显的疲惫。太阳穴的刺痛变成了持续性的钝痛，像有锤子在轻轻敲打。
但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丁陌给陈世雄打了个电话，用的是公用电话。
“陈桑，是我。”丁陌声音很低，“有件事，需要你帮个忙。”
“您说。”
“你手下有没有人认识76号的刘三？”
“有。”陈世雄回答得很干脆，“我下边有兄弟跟刘三喝过酒。那小子贪财，好结交。”
“好。”丁陌说，“让你的人，明天上午在茶馆‘无意中’聊起，说法租界‘福源绸缎庄’最近有点怪，经常有生面孔进出，还老是在半夜有动静。就说……是听拉黄包车的说的。”
“明白了。”陈世雄顿了顿，“需要特别安排刘三听到吗？”
“不用特别安排。”丁陌说，“就正常聊天，刘三如果在附近，自然会听见。他那种人，对这种消息最敏感。”
“好，我来安排。”
挂了电话，丁陌长长吐出一口气。
三重保险。
第一重：金手指影响小林，让他潜意识里注意到吉田正男。
第二重：金手指影响吉田，让他想去“樱之屋”，从而靠近军统联络点。
第三重：金手指影响刘三的梦，加上李爷手下“无意”泄露的消息，引导刘三去注意绸缎庄。
再加上他三天前就通过眼线“遗落”在绸缎庄的那个烧了一半的笔记本——上面有“海军吉田君提供之信息，珍珠港方向已证实”的字样。
所有的线索，都会自然汇聚。
最后在给苏念卿的死信箱留了一个一个情报：福源绸缎庄暴露。短短七个字，相信军统会快速撤离，又一个功勋到手。
吉田有动机（怀才不遇），有机会（接触海军信息），有可疑行为（出现在军统据点附近），还有“物证”（笔记本上的记录）。
而这一切，都没有丁陌直接插手的痕迹。
小林会自己“发现”线索，刘三会自己“立功心切”，76号会自己“破获据点”。
完美。
丁陌揉了揉太阳穴，从抽屉里取出两片阿司匹林，就着冷水吞下去。
头痛稍微缓解了一些。
他看着窗外，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花在风中斜斜飘落，把刚刚扫出的路面又染上一层白。
接下来，就是等待。
等待鱼儿咬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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