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西药房，丁陌没有直接回去。他在外滩附近转了转，确认没有尾巴，才叫了辆黄包车回领事馆。
接下来的几天，丁陌开始有意识地收集信息。但他做得很隐蔽，所有的打探都裹着一层合理的外衣。
他去找了铁路调度课的松山口课长，名义上是商量下个月的码头与铁路联运计划。两人在办公室里摊开运行图，丁陌拿着铅笔在上面勾画。
“松山口课长，你看这里。”丁陌指着上海到杭州的一段线路，“如果下个月要加大南洋物资的回运量，这段线路的承载力可能需要提前评估。我这边码头可以加班卸货，但铁路那边接不接得住，是关键。”
山口宏推了推眼镜，看着图纸：“目前这段线路的运力还有余量，但不多。如果突然增加大量车次，可能需要临时调整其他线路的车皮。”
“大概能增加多少？”
“每天最多加开三趟专列。”松山口算了算，“再多的话，会影响正常客货运输。”
丁陌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个数字，又问：“那如果……我是说如果，有大规模的军事运输需求，铁路这边能应对吗？”
山口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竹下君问这个做什么？”
“提前做预案嘛。”丁陌笑了笑，神色自然，“您也知道，现在战局变化快，说不定哪天就有紧急运输任务。咱们做后勤的，总得心里有数，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而且咱们合作这么久了，你还怕我出卖帝国情报吗。”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山口想了想，说：“如果是整师团级别的调动，至少需要提前一周协调车皮、安排路线、调配人员。而且不能一次性运走，得分批，否则整个华东的铁路网都会受影响。”
“分批的话，一批能运多少人？”
“一个联队左右吧。”山口宏说，“再多就超出单趟列车的运载极限了。”
丁陌把这些信息牢牢记在心里。一个联队大约三千人，一个甲种师团三个联队，那就是九千人左右。分批运输，符合逻辑。
从铁路调度课出来，丁陌又去了港口管理处。他找的是负责船舶调度的小野主任，两人平时有些交情。
“小野君，忙呢？”丁陌递了支烟过去。
小野接过烟，叹了口气：“别提了，最近船期乱得很。海军那边老是要插队，今天说这艘船优先，明天说那艘船紧急，我们安排起来头疼。”
“海军最近任务很多？”
“谁知道呢。”小野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反正运输舰进港出港的频率比上个月高了差不多五成。而且好多都是临时通知，打乱我们整个调度计划。”
丁陌心里有数了。海军运输活动频繁，这和他之前的判断一致。
“我这边也得提前做打算。”丁陌说，“如果下个月海军运输任务继续增加，码头泊位可能会紧张。小野君，你们那边能不能给个大概的预测？我也好安排工人和装卸设备。”
小野翻了翻桌上的记录本：“从目前接到的预报看，下月中旬开始，海军运输舰的靠泊申请会有一个明显高峰。具体数量还说不好，但至少比现在多三成。”
下月中旬。这个时间点和野村之前提到的陆军调兵计划吻合。
“都是什么船型？”丁陌看似随意地问。
“主要是中型运输舰，吨位在五千到八千吨之间。”小野说，“这种船装货装人都行，灵活性高。”
丁陌点点头，又和小野聊了些码头管理的琐事，这才告辞。
通过这些看似日常的工作交流，丁陌像拼图一样，一点一点收集着情报的碎片。铁路的运力极限，海运的船期安排，时间节点的预测——这些信息单独看都不起眼，但组合起来，就能勾勒出日军可能采取的调兵方案。
三天后，丁陌约了野村慎一见面。地点选在海军俱乐部附近的一家日式料理店，时间是晚上七点。这个时间和地点都很平常，不会引人怀疑。
野村到得稍晚些，进门时还穿着海军制服。两人要了个小包间，点了清酒和几样小菜。
“最近怎么样？”丁陌给野村倒酒。
“忙。”野村一饮而尽，揉了揉太阳穴，“舰队里事情多，训练计划改了又改，运输任务也重。”
“说到运输，”丁陌顺势接话，“我正想找你商量呢。码头那边接到预报，说下个月海军运输舰的靠泊申请会大幅增加。我想提前了解一下情况，好安排码头调度。”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码头调度员打听船期，天经地义。
野村果然没起疑，只是苦笑道：“这事我也听说了。是有些临时增加的任务，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这话说得含糊，但丁陌听出了言外之意——野村知道些什么，但不能说。
“理解理解。”丁陌又给他倒上酒，“不过咱们工作得对接嘛。这样，我不问具体任务，你就大概给个方向——是货多还是人多？装卸上有没有特殊要求？我也好提前准备。”
野村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应该是……人和货都有。但以人为主。”
“大概规模呢？”丁陌问得很自然，“我也好估算需要调配多少装卸工，准备多少转运车辆。”
“这个……”野村看了看四周，声音更低了，“首批大概一个联队左右的规模。后续看情况。”
一个联队。这和松井说的铁路单批运输能力对上了。
“时间呢？”
“下月中旬开始。”野村说，“具体哪一天还没定，要看船期和……其他安排。”
丁陌点点头，不再追问。他举起酒杯：“来，喝酒。工作上的事，咱们尽力配合就是。”
“对，尽力配合。”野村也举起杯。
两人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八点多就散了。丁陌站在料理店门口，看着野村的车远去，这才慢慢往回走。
夜风很凉，吹在脸上让人清醒。丁陌脑子里飞快地整理着今天得到的信息：
下月中旬开始，海军将协助运输陆军部队南下。首批规模约一个联队，后续可能有更多。运输舰以中型为主，靠泊高峰将持续一段时间。铁路方面需要提前一周协调，分批运输。
这些信息，再加上他之前对海军现状的判断——士气低落、舰船不足、运输力量吃紧——已经可以形成两份相对完整的情报报告。
一份给军统：日军海军中途岛受创后，采取收缩防守策略，运输力量紧张，但仍能维持基本的人员物资转运。短期内无力发动大规模海战，但可能以小规模袭扰为主。
一份给红党：日军拟从中国战场抽调精锐部队增援太平洋，首批为一个联队，下月中旬经上海海运南下。后续可能还有两批。建议密切关注华北、华中、华南日军动向，抓住兵力空虚时机。
回到住处，丁陌没有开灯。他摸黑走到桌前，坐下，点燃一支烟。
红光明灭之间，他铺开纸，开始写。
第一份，给军统的。写得很简洁，核心信息点到为止，但价值足够让他们满意。
第二份，给红党的。写得更详细，分析了各种可能性，还附上了他的建议。
写完时，烟灰缸里已经积了四五个烟头。丁陌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看向窗外。
天快要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新的任务还在等待。
双线运作，像同时走在两根钢丝上。一根通往军统，一根通往红党；一根维系着现在的生存，一根连接着未来的理想。
不能偏，不能倒，不能停。
丁陌深吸一口气，把两份报告分别封好，藏进不同的地方。
明天，它们将通过不同的渠道，去往不同的地方，影响不同的人和事。
而他自己，将继续留在这黑暗里，继续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丁陌吹灭蜡烛，和衣躺下。
他需要休息。
哪怕只有一个小时。
因为天一亮，他又要变回那个精明能干的“竹下贤二”，变回那个在日本人堆里周旋的潜伏者。
变回那个，同时为两个阵营服务的双面人。
这是他的选择。
也是他的命运。
而他，别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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