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布拉康蹲在乃东县那座扎西次日山的脖子上，像块风干了千年的巨人脊椎，被太阳和风沙磨得失去了本色，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压在人眼皮上的赭黄。2013年的夏天，空气里都带着股干辣味儿，吸进肺里，糙得很。达瓦蹲在宫殿外围的土墙根下，眯着眼看那些被无数只手、无数段岁月摩挲得油光锃亮的转经筒，心里头却空落落的。他是来找他阿姐的，更确切地说，是来找阿姐失踪后一点念想的。三年前，阿姐央金跟着一个据说是从阿里来的朝圣队伍进了藏北，就再也没回来。阿妈临死前，枯瘦的手攥着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帐篷顶，反反复复就一句话：“去雍布拉康，那是吐蕃第一座宫殿，有最早的神……去求求，求求……”
达瓦来了，带着一身风尘和一颗被希望与绝望反复煎熬的心。这地方，游客、信徒、本地人，混杂在一起，空气里飘着酥油茶腻人的甜香，还有那种常年不散的、淡淡的香火气。他听着那些穿着厚重氆氇袍子的老人用含混不清的方言念着经文，看着他们一遍遍磕下等身长头，额头沾着灰白的尘土，眼神却清亮得吓人。他学着他们的样子，转经，叩拜，心里头却念着央金阿姐的名字，像念一句走调了的咒语。
角落里，总坐着一个老妪。她太老了，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高原最烈的风，一身深紫色的藏袍几乎褪成了灰白，坐在那里，像一块长在墙角的苔石。她手里那个黄铜转经筒，“嗡……嗡……”地响着，不急不慢，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恒定节奏。达瓦每次经过，她都会抬起那布满云翳的眼睛，对他露出一个极其模糊的笑容，那笑容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包罗万象。达瓦起初会勉强点头回应，后来便有些怕了，那笑容看久了，让人心里头发毛。
怪事是从那个异常闷热的下午开始的。太阳明明悬在天上，光芒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吸走了，天地间一片昏黄。达瓦靠在宫内一处阴凉的石壁下，本想歇歇脚，后背却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被烧红的铁钎猛地烫了一下。他“嘶”地吸了口凉气，反手去摸，指尖触及的皮肤一片光滑，并无异样。但那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一小片火辣辣的记忆。
他没太在意，只当是连日劳顿上了火。
傍晚时分，天阴得更沉了。游客渐渐散尽，只剩下零星几个执着的信徒还在殿外徘徊。风停了，连平日里聒噪的乌鸦都失了声，整个雍布拉康陷入一种死寂般的安静。达瓦心里莫名地发慌，正准备离开，忽然，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银针，直接刺入了他的耳膜。
那声音……不是现实中任何一种乐器或人声。它苍老、沙哑，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从一个极其遥远、仿佛隔了无数层时间的厚幕那头传来。是诵经声。但这经文，他从未听过，音节古怪，调子起伏带着一种原始的、野蛮的力量，直往人骨头缝里钻。是象雄语？达瓦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心脏猛地一缩。
几乎同时，他面前那面斑驳的石壁，颜色开始变了。原本褐黄色的石料，像是被水浸透了一样，颜色加深，浮现出暗红色的、扭曲的线条。那些线条迅速蔓延、交织，勾勒出模糊的人形——戴着狰狞面具的祭司，挥舞着形状古怪的法器；匍匐在地、身形扭曲的赤身人牲；还有更多难以名状的、充满了原始宗教狂野想象的祭祀场景，血与火的气息几乎要透壁而出！是苯教的仪式！
达瓦浑身冰凉，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他想移开目光，却发现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整个人被钉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古老的、本该被彻底遗忘的画面，在石壁上无声地喧嚣，舞动。
就在这时，殿外那些层层叠叠、色彩早已被风雨阳光漂白的古老经幡林，毫无征兆地，“哗啦啦”地响了起来！
没有风。
一丝风都没有。
那些静止的、仿佛已经与山石凝固在一起的经幡布条，自己疯狂地抖动、翻卷、抽打，发出撕裂般的巨响。它们相互缠绕，又猛地弹开，在那一片令人心悸的混乱舞动中，达瓦眼睁睁看着那些五色的布条，竟然在空中诡异地交织、排列，组成了一个巨大、复杂、他只在某些极其古老的苯教符号图册上瞥见过一眼的图案——
雍仲卍字符！但那形态，与他常见的佛教卍字不同，它更粗犷，旋转的方向也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古老和……不祥。
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他猛地转身，想逃离这个突然变得鬼气森森的地方，后背却再次传来剧痛！这一次，不是一点，而是大片大片的皮肤同时灼烧起来，那痛感深入骨髓，仿佛有看不见的刻刀，正在他背上重新雕刻着什么！
他踉跄着，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回山下那个简陋的、用牛毛帐篷搭成的小旅馆。反手锁上门，他一把扯掉自己的上衣，背对着房间里那块唯一能勉强照出人影的、边缘已经锈蚀的破旧镜子，艰难地扭过头。
镜子里，他宽阔的、被高原阳光晒成古铜色的后背上，皮肤光滑，肌肉线条分明。
什么都没有。
达瓦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是幻觉吗？连日来的焦虑和悲伤导致的？他不信邪，又往前凑了凑，几乎把脸贴到了冰凉的镜面上。
就在他眨眼的瞬间，镜面像是水波一样荡漾了一下，他背上的皮肤下，仿佛墨汁渗透草纸，极其缓慢地，浮现出了一道道暗红色的、扭曲的笔画！那不是藏文，也不是任何他认识的文字。笔画古老、复杂，带着一种狰狞又神圣的美感，正一道接一道地亮起，每多一道，那骨头都被灼穿的剧痛就清晰一分！
是象雄文！是那些石壁上正在“诵念”的古老经文！
“啊——！”达瓦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腿一软，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湿透了全身。是谁？什么时候？在他背上刻下了这些东西？这诅咒一样的经文，到底要干什么？
混乱和极致的恐惧中，他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了那个老妪！那个永远坐在角落，永远带着模糊笑容，转经筒永远“嗡……嗡……”作响的老妪！
他像疯了一样冲出旅馆，也顾不上天黑路险，深一脚浅一脚地再次往山上爬。夜里的雍布拉康，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俯瞰着他。月光惨白，照得山石一片凄冷。
那老妪果然还在！她就坐在原来那个位置，仿佛从未移动过。月光下，她的脸像一张揉皱后又抚平的白纸，那双蒙着云翳的眼睛，此刻正清晰地倒映着天上那轮冷月，也倒映着跌跌撞撞冲过来的达瓦。
“你！你到底是谁？！”达瓦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嘶哑变形，他冲到老妪面前，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我背上……我阿姐……是不是你搞的鬼？！”
老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没有了白天的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达瓦无法理解的、深不见底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
她停下了手中一直转动不停的经筒，那只枯瘦得像鹰爪的手，轻轻一抖。
“咔哒”一声轻响。
黄铜的转经筒底座，竟然弹开了一个小小的、极其隐蔽的暗格！
一样东西，从暗格里掉了出来，落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
达瓦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样东西。
那是一截指骨。白皙，纤细，能看出属于一个年轻的女人。指骨的末端，套着一个小小的、已经被磨损得看不出原色的银戒指，戒指上，依稀能辨出一朵格桑花的图案。
达瓦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戒指……他认得。
那是他十六岁那年，用挖草药换来的第一笔钱，在县城的银匠铺里，亲手为央金阿姐打制的。
……
空气死寂。远处，那来自象雄古国的、非人的诵经声不知何时又隐隐浮现，与山顶那些无风自动的经幡猎猎作响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张笼罩天地的、巨大的、诡异的网。
老妪缓缓抬起那双映着冷月与达瓦惨白面容的眼睛，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她看着达瓦那因极度震惊、恐惧、悲伤而彻底扭曲的脸，看着他死死盯着地上那截指骨、眼神从茫然到确认再到彻底崩溃的全过程。
她喉咙里发出一种像是破旧风箱般、带着奇异古老韵律的嘶哑声音，缓缓地，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那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达瓦的灵魂深处。
她在用那种古老的、石壁里的语言，呼唤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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