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夏，广东肇庆，酷热如蒸笼。端溪旁的老石坑已被荒废多年，疯长的野草和藤蔓几乎将入口完全吞没。村里没人愿意靠近那里，老人说那地方邪性，尤其是一到雨天，总能听见坑洞里传出隐隐的啜泣声。
赵老四不信这些。他是个采石工，和父亲、祖父一样，靠着端溪的石头过活。现在端砚石料越发稀少，工钱也薄，妻子跟人跑了，留下个十岁的儿子要他养活。他急需钱——儿子秋季开学要交学费，家里的米缸也快见了底。
“别去那老坑，邪门得很。”村里老人拦着他，“那地方，埋着冤魂呢。”
赵老四啐了一口唾沫，扛起铁镐：“穷比鬼可怕。”
正午日头毒辣，赵老四拨开齐腰的杂草，钻进黑黝黝的坑口。一股凉气扑面而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坑内阴暗潮湿，壁上爬满青苔，地上散落着零碎的石块。他点亮头灯，光线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光柱。
他选中了一处看起来石质不错的岩壁，抡起铁镐砸下去。几镐下去，岩壁只留下几道白印。他换了个位置，对准一道细微的裂缝，用尽全身力气砸去。
“铛”的一声，铁镐被震得脱手，虎口发麻。裂缝处突然渗出水珠，接着越来越多，渐渐形成一小股水流。赵老四正要骂娘，却突然闻到了一股异香——不是花香，不是草木香，而是墨香，浓郁得仿佛置身于一座巨大的书房。
水流越来越大，带着墨黑色的光泽，在坑底积成一汪小潭。更诡异的是，那水面上竟浮着一层淡淡的金光，如同有人在水中研磨金粉。
赵老四后退几步，想逃离这诡异的景象，却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头灯的光线随之晃动，照在对面湿漉漉的岩壁上。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
岩壁上浮现出人影，起初模糊，渐渐清晰。那是一个身着宋代官服的中年男子，面容清瘦，目光如电，正站在一群采石工中间，指点着开采。工人们赤着上身，汗流浃背，将一块块青黑色的石料从岩壁上凿下。
“包公...”赵老四喃喃自语。他祖上也是采石工，村里世代相传，包拯曾任端州知州，监督过端砚开采。
场景变换。一名官员模样的人偷偷将一块巴掌大的石料塞入袖中，那石料泛着罕见的紫色光泽——是上等的紫石砚料。包拯转身，目光如炬，直射那官员。官员面色惨白，手中的石料掉落在地。
岩壁上的画面再次变化。包拯手持毛笔，在一块平整的岩壁上挥毫。墨迹淋漓，形成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清廉”。那墨迹仿佛有生命般，渗入岩石，与石质融为一体。
赵老四看得入神，忽然觉得手中刺痛。低头一看，不知何时，他手中竟攥着一块巴掌大的石料，泛着紫红色的光泽，正是刚才幻象中那官员试图偷走的那种。
“发财了...”他喃喃道，之前的恐惧被贪婪取代。这样一块上等紫石砚料，在黑市上能卖好几千，足够他和儿子大半年的开销。
他将石料塞进工具包，转身欲走。就在这时，坑内突然阴风大作，墨香的泉水翻涌如沸，水中浮现出无数模糊的人脸，他们的眼睛空洞，嘴巴大张，发出无声的呐喊。
赵老四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脚像被什么东西抓住，动弹不得。低头一看，数只半透明的手从墨色的水中伸出，紧紧抓着他的脚踝。
“放开我！”他尖叫着，用铁镐猛击那些手臂，却如同击打空气，毫无作用。
岩壁上的画面再次浮现。这次，他看到了不同的场景：那些偷盗石料的官员和工匠，一个个离奇死亡——有的溺水而亡，口中塞满墨黑色的水；有的被活埋于石料之下；有的在磨制砚台时，被自己的工具刺穿喉咙...
赵老四浑身发抖，他终于明白这老坑为何被废弃，为何村民避之不及。这不是普通的采石坑，这是包公设下的审判之地，专门惩治那些贪婪之辈。
“我错了！我错了！”他跪在地上，从工具包中掏出那块紫石砚料，想要放回原处。但当他拿出石料时，却发现它变了——石料表面浮现出一张扭曲的人脸，正是刚才幻象中偷石料的那个官员。
石料突然变得滚烫，赵老四惨叫一声，松手将它丢入墨泉中。石料沉没的刹那，泉水猛然上涨，瞬间淹到了他的腰部。水中那些半透明的手更多了，开始拉扯他的衣服，要将他拖入深不见底的墨色深渊。
“爹！救我！”他绝望地呼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出现在坑口。是村里的陈老汉，赵老四的邻居。
“快！抓住这个！”陈老汉扔下一根绳索，另一端系在坑外的大树上。
赵老四拼命抓住绳索，但水中的力量巨大，他无法挣脱。
“放下你包里的东西！”陈老汉大喊。
赵老四这才想起，他的工具包里还装着几块之前采的普通石料。他急忙解开工具包，丢入水中。说也奇怪，工具包一离手，水中的拉扯力顿时减弱大半。他趁机沿着绳索艰难爬出水面，到达安全地带时，已浑身湿透，惊魂未定。
墨泉渐渐平息，水位下降，那些恐怖的手臂和人脸也消失不见。坑内恢复了平静，只留下淡淡的墨香。
“为、为什么会这样？”赵老四颤抖着问。
陈老汉叹了口气：“我爷爷也是采石工，他曾告诉我这老坑的故事。包公在端州任职时，严惩贪腐。有官员偷盗上等砚料，以公谋私，包公便将他们的罪行记录在此，以魂镇石。那些贪心者的灵魂被困于此，永世不得超生。任何从这里带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人，都会惊动它们。”
“那岩壁上的画面...‘清廉’二字...”
“包公亲笔，以正气镇邪祟。但这正气只护清廉之人，对贪婪之辈，它就是催命符。”陈老汉看着惊魂未定的赵老四，“你爹没告诉过你吗？咱们采石人有规矩：取石不求极品，够用即止；取之有道，不贪不占。”
赵老四低头不语。他父亲确实讲过这些，但在贫穷面前，他选择了遗忘。
二人离开老坑时，夕阳西下。赵老四回头望去，恍惚间，似乎看到一个清瘦的官影立在坑口，对他微微点头，随即消散在暮色中。
回家后，赵老四大病一场，高烧三日，梦中尽是那些在水中挣扎的冤魂。病愈后，他变了一个人。不再像从前那样怨天尤人，而是勤恳工作，虽然依旧贫穷，却再不动歪心思。
他将这段经历深埋心底，只在儿子好奇问起为何不去那个老坑采石时，严肃地告诫：“有些东西，不该拿的别拿；有些地方，不该去的别去。人这一生，清清白白最重要。”
一九九七年秋，赵老四的儿子背着新书包去上学。那书包是赵老多用合法挣来的钱买的，虽然不贵，但干净整洁。送走儿子后，他站在村口，望向远山，那里隐藏着那个带着墨香和冤魂的老坑。
风中，他似乎又闻到了那淡淡的墨香，但这次，不再有恐惧，只有警醒。
他知道，那些冤魂与“清廉”二字，将永远烙印在他的心中，如同包公的亲笔，刻在岩石上，历经千年，永不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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