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七月八日，广东深圳蛇口工业区，一场暴雨刚刚过去。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泥土与腐烂海草的气味，钻进每个人的鼻孔。林建业站在荒滩上，脚上那双崭新的解放鞋已沾满泥泞。他望着眼前一排排炸药，心里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悸动。
“建业，检查线路！”工头老马在远处喊道，声音在潮湿的空气里变得沉闷。
林建业应了一声，蹲下身来，手指沿着电线慢慢摸索。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如此大规模的爆破作业，作为村里为数不多读过高中的人，他被选派到这个刚刚划定的“特区”，参与这项被称为“改革开放第一炮”的工程。但不知为何，从今早抵达这里开始，他就感觉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他。
“怎么了？心神不定的。”老马走过来，递给他一支“大前门”香烟。
林建业摇摇头，没接烟。“马叔，这地方...以前是做什么的？”
老马眯起眼，望向远处灰蒙蒙的海面。“听说以前是个小码头，百多年前，不少人从这里...下南洋。”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爷爷那辈说，这地方冤魂多，都是没能回家的。”
林建业打了个寒颤。就在这时，他眼角瞥见荒滩尽头似乎站着两个人影。他猛地转头，那影子又消失了。
“看什么呢？”老马问。
“没...没什么。”林建业揉了揉眼睛，只当是自己太紧张了。
正午时分，太阳从云层后探出头来，炙烤着湿漉漉的大地。爆破进入倒计时，林建业和老马退到安全区。就在指挥员举起红旗的瞬间，林建业又一次看见了那些幻影——这次更加清晰：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子，正与几个西装革履的人交谈着什么。他们的身影半透明，在热浪中微微扭曲，像是隔着一层水幕。
“马叔，你看见了吗？”林建业抓住老马的胳膊，声音发颤。
老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眉头紧锁：“看见什么？热晕头了吧你？”
林建业不敢多说，但那些幻影越来越清晰。他看见那白衣男子抬手比划着，嘴一张一合，虽然听不见声音，但从口型看，似乎在说“时间...金钱...”。突然，那男子转过头，目光穿透百米距离，直直看向林建业。那是一双深邃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爆破倒计时，一分钟！”广播里传来指令。
林建业心跳加速，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流。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在不经意间瞥见海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艘船的轮廓——一艘古老的、挂着破烂红帆的木船，船头漆着已经褪色的红色，正缓缓向岸边漂来。
“红头船...”老马喃喃自语，脸色突然变得惨白，“老天，是红头船！”
周围几个本地来的工人也骚动起来，显然他们都看见了那艘本不该存在的船。
“什么是红头船？”林建业问，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
“百多年前...运华工出洋的船...”老马的声音干涩，“很多人死在上面...冤魂不散...”
林建业死死盯着那艘越来越近的鬼船，它破旧的红帆上隐约可见几个大字——“时间就是金钱”。这六个字与刚才幻影中那白衣男子的口型如此吻合，令他毛骨悚然。
“三十秒！”
就在此时，林建业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尽管是七月酷暑。那艘红头船上突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影——瘦骨嶙峋的男人，抱着婴儿的女人，眼神空洞的老人...他们伸出枯瘦的手，向着岸的方向，嘴唇无声地开合。
更可怕的是，荒滩上的幻影也开始变化。那白衣男子身边多了一个年轻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面貌竟与林建业有七分相似。
“阿公...”林建业脱口而出。他家里一直珍藏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青年正是他从未谋面的祖父林文山——一九一零年从蛇口登上红头船下南洋，再也没有回来。
“十、九、八...”
倒计时如丧钟般敲响。林建业看见幻影中的祖父转过头，目光与他相遇。那眼神中饱含深意——不舍、痛苦，又有一丝期盼。
“七、六、五...”
海风突然呼啸，带来无数低语，像是百年前离乡者的哭泣与祈祷。林建业分明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回家...让我们回家...”
“四、三、二...”
就在爆破前一瞬，林建业看见祖父举起右手，指向即将爆破的山体，嘴唇清晰地说出三个字：“新时代。”
“一，起爆！”
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撕裂空气，山体在巨响中崩塌，尘土漫天。而在这巨响中，林建业分明听见了另一种声音——百年前红头船启航时的号角，混杂着离乡者的哭喊。
当烟尘渐渐散去，荒滩上的幻影与海面上的红头船都已消失无踪。但林建业注意到，爆破后的山体裸露出的岩石上，似乎嵌着什么东西。
他不由自主地向那边走去，不顾身后老马的呼喊。
走近了，他看清了——那是一片白骨，无数具白骨纠缠在一起，形成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墙壁。最外面的那具骷髅的手骨中，紧紧攥着一枚已经发黑的怀表。
林建业双腿发软，跪倒在地。他终于明白，这片土地下埋藏着怎样的历史，而今天的爆破，不只是为了建设新时代，更是释放了被困在这里近百年的魂灵。
当晚，林建业在工棚里发高烧，梦见祖父站在红头船上向他挥手告别，船帆上的“时间就是金钱”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醒来时，枕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怀表——与白天在白骨手中看见的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一枚，指针正在滴答走动。
表盖内侧，刻着一行小字：“时间就是金钱，但归家无价。——文山，1910”
林建业紧紧握住怀表，望向窗外初升的太阳，心中既恐惧又明悟——那一声开山炮，不仅炸开了蛇口的荒山，更炸通了时空的隔阂，让过去与现在以一种诡异而又必然的方式连接在一起。
他暗下决心，要找出祖父当年的故事，让那些漂泊百年的魂灵，最终能够安息。
而此刻，怀表的滴答声，与远处工地传来的机械轰鸣，奇妙地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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