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清明，陕北的黄土高坡还被一股子倒春寒的料峭裹着，风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延安往北，桥山蜿蜒起伏，沉默地承载着华夏初祖的安眠之地——黄帝陵。守陵人郭老三，像他祖上几代人一样，把自己也活成了这陵园的一部分，皱纹深刻如黄土地上的沟壑，眼神浑浊却又能穿透岁月的烟尘。
郭老三是听着轩辕黄帝的传说，闻着陵前香火气长大的。他熟悉这里每一块砖石的温度，每一棵古柏的呼吸。尤其是那株立在轩辕庙前，号称“黄帝手植柏”的巨树，七人合抱不交的树干皴裂如龙鳞，虬枝盘曲，指向苍穹，据说是老祖宗亲手种下的。五千年的风霜雨雪，都凝在它那沉默的躯干里了。郭老三每日清扫落叶，拂去香灰，总要在这柏树下站一会儿，手掌贴上那粗糙的树皮，仿佛能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跨越时空的心跳。他总觉得，这树是活的，有魂的。
清明这天，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没拧干的抹布，压得人喘不过气。前来祭祖的人比往年多了不少，人声混杂着香火味，在陵园里弥漫。郭老三照例忙碌着，维持秩序，清理杂物。午后，人潮稍歇，他靠在回廊的柱子上，想眯瞪一会儿。就在他眼皮子将阖未阖之际，鼻尖忽然钻入一丝异样的甜香。
不是寻常的柏叶清气，也不是檀香的醇厚，那是一种……带着腥气的甜香，浓郁得化不开，像陈年的蜜糖掺和了生铁锈的味道，直往人脑仁里钻。郭老三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寻着香味望去，源头赫然是那株“黄帝手植柏”！
只见那亘古不变、只有墨绿针叶的古柏枝头，竟不知何时，冒出了星星点点、米粒大小的东西。不是绿色，而是一种诡异的、带着荧光的淡金色。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那些金色的点子膨胀、舒展，竟化作了一朵朵形似莲花，又似龙爪的花！花瓣薄如蝉翼，边缘流转着肉眼难辨的微光，那股子甜腥气正是从花蕊中散发出来的。
“我的娘……”郭老三喉咙发紧，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年老昏花了。可那金色的花确确实实地在枝头摇曳，在灰暗的天色下，妖异而夺目。
更骇人的还在后面。许是花开吸引了空中游弋的微尘，或是光线被那些奇异的花瓣折射，就在柏树前方不远的地面上，阳光与树影交织，竟渐渐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图案——一条龙！头角峥嵘，须爪张扬，龙身蜿蜒，正是中华图腾的模样！那龙影并非静止，似乎在随着树枝的轻微摇晃而扭动，仿佛随时会破土腾空。
“显灵了！老祖宗显灵了！”有尚未离去的游客也发现了异状，惊叫声划破了陵园的寂静。人群瞬间骚动起来，纷纷涌向古柏，指指点点，脸上交织着敬畏、恐惧和狂热。相机闪光灯亮起（那时节还是稀罕物），却怎么也拍不清那龙形树影，只留下一片模糊的光斑。
郭老三心头狂跳，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守陵几十年，他听过无数传说，自己也经历过些无法解释的轻微异象，但如此明目张胆、近乎神迹的场面，闻所未闻。他感到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战栗，是恐惧，还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混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句：“看香炉！”
人们的视线又被吸引到陵前那尊巨大的青铜香炉上。平日里，香火鼎盛，青烟袅袅是常景。但此刻，香炉内明明只有零星几点残香将尽，却无风自动，凭空升腾起一股笔直的、浓得如同实质的青烟。那烟柱初时如椽，继而诡异地扭曲、变形，在空中凝而不散，竟缓缓组成了两个硕大无朋、结构古奥的篆字——“华夏”！
两个字在空中停留了足足有十几秒，字迹清晰，宛若墨书。那股甜腥气似乎也融入了烟中，变得更加浓郁，压迫着每个人的感官。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有扑通跪地磕头如捣蒜的，有失声痛哭的，有面露狂喜喃喃自语的，也有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的。喧嚣声、祈祷声、惊叫声混杂在一起，让这庄严肃穆的圣地，瞬间变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漩涡。
郭老三没有跪，也没有叫。他僵在原地，汗水浸湿了后背的粗布衣裳，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他死死盯着那空中的“华夏”二字，又看看那开花显龙的古柏，内心翻江倒海。
他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嘱托：“老三啊，守陵守的不是这几间庙、几棵树，守的是根，是魂。平常无事便是福，真要有了什么大动静……那是老祖宗有话要说啊……” 什么话？要用这种方式来说？是吉兆，还是凶兆？这花开得诡异，这龙影带着煞气，这烟字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来自远古的威压。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害怕这无法理解的力量，害怕这打破常规的异变会带来什么不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守陵人，何德何能面对这样的“神迹”？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念头，想冲上去把那香炉盖住，或者砍掉那开花的树枝，让一切回归“正常”。
但同时，另一种更深沉的情感也在滋生。他是守陵人的后代，他的血脉里流淌着对轩辕黄帝的无上敬仰。这异象，无论多么不可思议，都真切地指向了“华夏”二字，指向了那个维系了这片土地数千年的共同信仰。他看到周围那些激动乃至癫狂的同胞，他们眼中闪烁的，不是单纯的恐惧，更多是一种找到了精神依托的狂喜与归属。这份羁绊，沉重而滚烫。
内心的挣扎几乎要将他撕裂。理智告诉他这违背常理，情感却拉扯着他向那神秘的象征靠近。他感到自己渺小如蝼蚁，被卷入了时空洪流的漩涡中心。
就在人群情绪达到顶峰，几乎要失控的时候，天上的云层似乎更厚了，光线骤然暗淡。那金色的怪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蔫、凋零，化作点点金粉，消散在空气中。地上的龙形树影也随之模糊、溃散。香炉里的青烟不再凝聚，“华夏”二字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袅袅散入灰蒙的天空。
一切发生得突然，结束得也突兀。
甜腥气渐渐淡去，只剩下清冷的山风和尚未散尽的寻常香火味。陵园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一些人压抑的啜泣和激动的低语。人们面面相觑，仿佛刚从一场集体梦境中醒来。
郭老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浑身虚脱。他走到古柏下，抬头仰望，枝头依旧只有墨绿的针叶，仿佛那场惊世骇俗的花开从未发生。他又走到香炉边，炉内只有冰冷的香灰。
官方的人后来来了，勘察，记录，询问。给出的解释是“特殊气候条件下的集体光学幻觉及自然现象巧合”。游客们带着满腹的惊奇和各自版本的传说渐渐散去，桥山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郭老三依旧每天清扫落叶，拂拭香灰。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机械地完成职责。他更频繁地抚摸那粗糙的柏树皮，眼神里多了些难以言说的东西。那天的恐惧、挣扎、困惑，最终沉淀为一种更厚重的敬畏与责任。他仿佛能更清晰地感受到那份跨越五千年的羁绊，那名为“华夏”的根脉，就在这黄土之下，在这古柏之中，也在他的血脉里跳动。
夜深人静时，他偶尔还会梦见那金色的怪花和空中的烟字。恐惧依然存在，但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他知道，有些秘密，注定要埋藏在岁月里，而守陵人的使命，就是陪伴这些秘密，直到自己也化为这陵园尘土的一部分。
轩辕庙静默如初，只有风穿过古柏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远古传来的、低不可闻的叹息。那株“黄帝手植柏”，依旧苍劲地盘踞在那里，守护着它的故事，以及那个清明午后，短暂却惊心动魄的异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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