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酷夏，火焰山的地表能烙熟鸡蛋。
陈大河踩着吱呀作响的解放鞋，鞋底胶皮被烤得发软，每走一步都像踩着融化的糖稀。他是吐鲁番文物局最年轻的科员，被派来测绘牛魔王洞遗址。正午气温六十八度，空气在视野里扭曲成流动的玻璃，远处的山岩像在跳动。
这鬼地方...他抹了把汗，汗水还没落到地上就蒸发了。随身带的军用水壶烫得没法握，壶里的水喝进嘴里都是温的。
就在他架起经纬仪时，突然听见了那个声音。
先是呼——的一声，一股凉风从黑黢黢的洞口涌出，带着地下深处的阴冷。这风太不合常理，像三九天的北风，吹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风中隐约有女子笑声，银铃般清脆，却又飘忽不定。
陈大河厉声问，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显得单薄。
笑声消失了，只有风声还在继续。他打了个寒颤——在这能把人烤熟的地方打寒颤，真是活见鬼。
同事老马从越野车那边跑来，满脸诧异：奇了，这风口真凉快！
陈大河没敢说听见笑声。他是学考古的，不信这些。
但当晚回到驻地，他开始做噩梦。梦里总有个穿红裙的女子在沙漠里奔跑，回头对他笑，嘴唇像两瓣石榴花。
你小子撞邪了。驻地做饭的维吾尔族老人阿卜杜勒说，那是铁扇公主在找她的扇子。
陈大河嗤之以鼻。可第二天再去测量，怪事接连发生——经纬仪的水平泡总是自己偏移，拍的照片洗出来有诡异的红色光斑，录音机里录到若有若无的女声哼唱。
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开始对那个梦里的女子产生莫名的牵挂。
第七天，他在洞里发现了一块残破的壁画。借着黄昏的光，依稀能辨出个红衣女子的轮廓，裙裾飞扬，像在跳舞。
真美...他忍不住伸手去摸。
指尖触到墙壁的刹那，一阵剧痛袭来——不是烫，是冰，像摸到了干冰。他猛地缩手，指尖已经起了水泡。
那天夜里，梦变得清晰了。女子不再奔跑，而是坐在他床边，轻声说：帮我找找扇子...
他惊醒，浑身冷汗。窗外，火焰山在月光下像燃烧的炭。
不能再待了。第二天他向领导汇报，请求换人。
领导还没答复，勘探队就出事了。老马在洞里中暑昏迷，送医后一直说胡话：红衣服...女的...要扇子...
医生诊断是重度中暑导致的幻觉。但陈大河知道不是。因为他看见老马病床的窗帘无风自动，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拂过。
他决定查个明白。
在吐鲁番图书馆发黄的县志里，他找到一段记载：清光绪年间，有商队在火焰山遇热风，全队濒死时得一红衣女子相救。女子自称罗刹女，挥手间凉风习习。商队欲谢，女子已不见，唯留一笑声。
另一本民间传说集里，他发现了更在意的线索：当地人说，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其实是一对，一雌一雄。她当年只丢了一把，所以法力大减，只能困在洞中。
陈大河想起了什么，冲回驻地翻看测量记录。在那些异常数据的旁边，他草草画过几个图案——是梦中女子裙摆的花纹。
花纹和壁画上的一模一样。
恐惧像蚂蚁在他脊背上爬。这不是巧合。
当晚，他带着手电和相机再进牛魔王洞。他要做个了断。
洞深处比白天更阴冷，手电光在岩壁上跳动，影子拉得老长。他不断回头，总觉得有人跟在后面。
有人吗？他声音发颤。
回应他的是更冷的穿堂风。
在洞的最深处，他找到了之前忽略的一个小洞穴。扒开碎石，里面是个陶罐，罐里是一把生锈的青铜扇子，只有巴掌大。
就在他触到扇子的瞬间，整个山洞震动起来。
还给我...一个女声在耳边响起，冰冷刺骨。
他猛地转身，手电光照到一个红衣女子。她飘在半空，长发及腰，脸色苍白如纸，眼睛是两个黑洞。
陈大河腿一软坐倒在地：你、你是谁？
我是罗刹女，也叫铁扇公主。女子声音凄楚，没有扇子，我离不开这里。
你为什么找上我？
因为你像我等待的那个人。女子飘近，他能看清她脸上细密的裂纹，像干涸的土地，千年了，我一直在等一个能看见我的人。
陈大河突然不怕了。他从她眼里看到了深深的孤独，和自己这些年的孤独如此相似——大学毕业被分配到边疆，女友分手，家人不理解...他何尝不是被困在人生的火焰山里？
拿去吧。他把扇子递过去。
女子接过扇子，身影渐渐凝实，脸上有了血色。她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
谢谢。她轻轻挥手，一股清凉的风包裹住他，这是谢礼。以后无论你在哪里，都会记得这阵凉风。
她开始变淡，像融化的冰。
等等！陈大河突然问，你等的那个人，他回来了吗？
女子最后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你就是他。千年轮回，我们总是这样相遇又分别。
她彻底消失了。洞里的凉风还在盘旋。
陈大河在洞里坐到天亮。出来后，他变了个人似的，主动申请调往更偏远的考古点。
同事都说他中了邪。只有他知道，在那个酷热的夏天，他见证了一个千年等待的终结。每当他在沙漠里感到绝望时，总会有一阵莫名的凉风吹来，伴着一个遥远的笑声。
那是困在火焰山里的，不只是鬼神，还有每个孤独灵魂对理解和陪伴的渴望。
后来他成家了，有了女儿。女儿三岁那年夏天，拿着把蒲扇学大人扇风，突然说：爸爸，有个穿红衣服的阿姨对你笑。
陈大河愣住了，望向窗外炙热的阳光，轻轻笑了。
有些羁绊，比生死更长久。就像火焰山的风，吹了千年，依然在寻找能感受到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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