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官城,白府内一片兵荒马乱。
数名被匆匆请来的大夫轮番上前,指尖搭上榻上女子纤细的腕脉,却无一不是蹙眉摇头,面露难色。脉象虽显紊乱,气血有逆冲之兆,却并无危及性命的重症。然而,床榻上的“婉儿”却疼得浑身蜷缩,冷汗浸透了丝质寝衣,秀美的五官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最终在一声微弱呻吟中再次痛晕过去。喂下去的安神汤药,似乎只能换来短暂的平静,一旦她转醒,那仿佛能撕裂神魂的头痛便会再次席卷而来,周而复始。
白烬守在一旁,眼底布满了红血丝,焦灼与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如同两只巨手,死死扼住他的咽喉,几乎要令他窒息。他看着她受苦,一颗心如同被放在温火上反复炙烤,痛楚细密而持久。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见不得她这般模样,哪怕只是想象她可能会离开,都足以让他恐慌到发狂。
蓦地,一个身影闯入脑海——纪忘忧!那个在山野中救了她,又似乎对她情况知之甚详的大夫!
他立刻命人将软禁在偏院已久的纪忘忧带来。
纪忘忧被带入这充斥着药味与紧张气息的内室,依旧是那副清瘦疏朗的模样,只是眉宇间添了几分被囚禁的郁色。他本以为骆云曦早已与她的“小白”双宿双飞,心中那份卑微的期盼早已熄灭。此刻见到她,虽在病中,面色却比在山中时红润丰腴了许多,衣裙首饰皆是不凡,可见这数月来被照顾得极好。
他心中泛起一阵复杂的酸涩,看来她与这位“白少主”确实过着安稳富足的生活。再细观她此刻症状,医者的直觉与之前的经历瞬间串联起来——这分明是记忆即将冲破禁锢的强烈征兆!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对白烬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开口道:“恭喜少主,姑娘此症,乃是旧毒冲击脑络,加之郁结于心,气血不畅所致。此象……亦是封锁的记忆松动,即将复苏之兆。待在下开上两副疏通经络、宁神静心的方子,再辅以金针渡穴之术,助她化解淤堵,想必不久之后,前尘往事便能逐渐清晰了。”
他这番话虚实参半,既有医者的判断,也暗藏着一丝试探,甚至……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希望她能摆脱这无形枷锁的微妙念头。
然而,他话音刚落,白烬的脸色骤然巨变!
“不——!”一声近乎失控的低吼从他喉间迸出,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与恐惧,如同被踩到逆鳞的猛兽,“不能!绝不能让她恢复记忆!”
纪忘忧心中猛地一沉!果然!这个看似深情的“白少主”,也并非她潜意识里呼唤的那个人!他是在害怕!害怕她想起过去,就会彻底从他手中飞走!
白烬是何等人物?即便心神已被巨大的恐慌攫住,依旧在瞬间捕捉到了纪忘忧眼中那抹无法掩饰的惊诧与了然。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涌上心头!
他猛地出手,快如鬼魅,五指如铁钳般死死扣住了纪忘忧脆弱的脖颈,眼神阴鸷得如同淬了寒冰,声音压得极低,却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说!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若敢有半分隐瞒,”他指节收紧,感受到手下生命的颤动,“你们纪氏医药世家,当年因那能解百毒的‘百毒丸’配方而满门被灭,上下三十七口无一活口,只侥幸逃出你这一根独苗……你若是死了,纪家可就真的绝嗣了!”
纪忘忧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这件事是他心底最深沉的痛和秘密,他隐姓埋名、避世山野皆源于此!这个白烬究竟是谁?!竟能查得如此清楚?!
在性命与家族香火传承的双重威胁下,纪忘忧所有的坚持与侥幸彻底瓦解。他艰难地喘息着,终于从齿缝间挤出颤抖的声音:“……我说……她……她之前便有记忆复苏的迹象,口中……口中唤着‘小白’……我……我一时私心作祟,为了……为了能将她留在身边,用了祖传的秘法金针,暂时……抑制了她的记忆……”
白烬闻言,眼中风暴更甚,手上力道稍松,却依旧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厉声逼问:“现在呢?!还能不能继续抑制?!”
纪忘忧心思电转。骆云曦的记忆执念如此强悍,屡次冲击他的封锁,若想一劳永逸,普通针法已是徒劳。唯有……唯有动用纪氏古籍中记载的那最阴损、也最凶险的一招——埋针!将特制的细长软针以内力逼入头顶几处要害大穴深处,永久禁锢,方能彻底锁死那片属于过去的禁地。但此法极险,对施针者内力与控制力要求极高,稍有不慎便可能造成永久损伤,且被施针者日后必将时常遭受头痛噬骨之苦,如同在神魂深处埋下了一根拔不掉的毒刺。
他若坦言无法,此刻立毙当场。若说出这阴损之法,看白烬对云曦的紧张程度,未必会采纳,自己仍是死路一条……
电光火石间,强烈的求生欲压倒了一切。他选择了隐瞒最致命的部分。
“能……能抑制……”纪忘忧声音发颤,带着哀求,“只是……只是她此次冲击太过猛烈,先前之法恐已效力不足,需……需加重针力,行险一搏。但……但此后,这头痛之症……怕是……怕是无法根除,会如影随形,时常发作……暂无万全之策。”
白烬死死盯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最终,对失去骆云曦那灭顶般的恐惧,压倒了一切理智与权衡。头痛又如何?只要她还在他身边,只要她不想起谢无极,只要她依旧是只属于他的“婉儿”!日后他便是倾尽所有,翻遍天下,也定要为她寻到根治头痛之法!
“好!就依你!施针!”白烬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命令,眼中闪过一抹破釜沉舟的狠绝,“所有人退下!不得打扰纪大夫行针!”他厉声屏退左右,既是为了绝对保密,也是不愿让任何人窥见这可能并不光彩的过程。
内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昏迷的骆云曦、守护婉儿的白烬,以及内心天人交战的纪忘忧。
纪忘忧取出那囊闪烁着幽冷寒光的特制针具,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看着床上对此一无所知、命运全然被他人掌控的骆云曦,心底掠过一丝尖锐的愧疚,但很快便被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白烬的深深畏惧彻底淹没。他深吸一口气,运起周身内力,指尖捻起三根细如牛毛、却柔韧异常的特制长针,看准百会、神庭、脑户三处关乎神志记忆的生死大穴,以内力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坚定地,将银针缓缓推入穴道深处,直至针尾彻底没入,不见丝毫痕迹!
整个过程耗费了他巨大的心神,施针完毕,纪忘忧几乎虚脱,踉跄后退一步,脸色苍白得如同金纸,冷汗浸透了后背衣衫。
不知过了多久,骆云曦羽睫轻颤,悠悠转醒。她眨了眨迷蒙的眼,之前的剧痛仿佛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脑中一片异常的清明,却又空茫得令人心慌。她看到守在床边、满脸写着担忧与疲惫的白烬,下意识地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全然的、依赖的温柔微笑:“阿烬……我这是怎么了?”
仿佛之前那石破天惊的“小白”和随之而来的、几乎要撕裂灵魂的痛楚,从未在她生命中出现过。
白烬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手,那一直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心,终于重重落回实处。巨大的狂喜与劫后余生的庆幸让他眼眶发热,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没事了,婉儿,只是旧疾有些反复,纪大夫已经为你诊治过了。现在感觉如何?还疼吗?”他小心翼翼地抚过她的额角,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晨露。
“不疼了。”骆云曦轻轻摇头,像只依赖主人的猫儿,用脸颊蹭了蹭他温热的手掌,“就是觉得有些累。”
“累了就再睡会儿,我就在这里守着你,哪儿也不去。”白烬柔声哄着,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满足与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好了,他的婉儿终于又完整地回到了他的世界,只属于他一个人。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有无穷的信心与耐心,让她彻底爱上现在的白烬,让“阿烬”这个名字,覆盖、取代那个该死的“小白”在她心中可能残留的一切痕迹!
然而,私下里,他对骆云曦那无法根除的头痛症,终究无法全然释怀。他秘密召来最信任的心腹,沉声吩咐:“以白家之名,发出悬赏令!遍告天下,无论来自何方,无论要求何等珍稀药材或是天价酬劳,只要能根治夫人这头痛之症,白家倾尽所有,也在所不惜!”
他是真的,彻彻底底地爱上了她。爱到宁愿用这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将她锁在身边,爱到宁愿相信一个隐瞒了致命真相的医者,爱到开始编织一个以爱为名、却可能通往更深远悲剧的罗网。
他若能有纪忘忧那般斩草除根的绝对冷酷,或许真的能在这锦官城精心打造的囚笼里,与失去记忆、全然依赖他的骆云曦,编织一个圆满的结局,幸福的共度一生。
可惜,他这重金求医的举动,便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涟漪层层荡开,终将传出白氏势力笼罩的锦官城,传向那仍在人间炼狱中疯狂寻觅、且已掌控着九州四海权柄的……疯魔太子耳中。
命运的绞索,早已在情爱交织的迷障中,无声无息地,再次缓缓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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