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笼罩了黑水河。白日里震天的厮杀声已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伤兵营里压抑的呻吟,是夜风穿过破损寨墙缝隙的呜咽,是幸存者们清理战场时,铁器碰撞尸骸发出的沉闷声响,以及那弥漫不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火把在寨墙上零星亮着,昏黄的光晕摇曳,照亮着一张张疲惫、麻木或残留着惊惧的脸,也照亮了墙下那片修罗场。尸体层层叠叠,姚兵的,黑水河守军的,相互枕藉,难以分辨。鲜血浸透了泥土,汇聚成暗红色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渗入大地。
风妄没有留在相对安全的指挥所,他行走在刚刚经历血战的寨墙上,脚步缓慢而沉重。冰冷的甲胄上沾满了凝固的血痂,每走一步,都仿佛能感受到脚下木板缝隙中渗出的粘腻。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
他看到年轻的士卒抱着断臂,眼神空洞地望着星空;看到老兵默默擦拭着卷刃的战刀,脸上是深刻的悲戚;看到医官和辅兵们忙碌地将还有气息的同伴抬下去,将已经冰冷的遗体尽可能整齐地摆放……生命在这里,如此脆弱,又如此坚韧。
韩猛跟在他身后,这个平日声若洪钟的猛将,此刻也沉默了许多。他脸上添了一道新疤,从左额划至颧骨,皮肉外翻,更显狰狞,但眼神里却少了平日的火爆,多了沉甸甸的东西。
“将军,”韩猛的声音有些沙哑,“清点完了……阵亡三百二十七人,重伤失去战力的一百五十三,轻伤……几乎人人带伤。”他报出的每一个数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风妄的心上。
近五百战损。这意味着,经历此日血战,黑水河可战之兵,已不足一千五百人。而兀术的大军,主力尚存。
风妄停下脚步,望向寨墙外无边的黑暗,那里是姚军大营的方向,也是更多死亡和未知危险潜伏的地方。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韩猛,你说,我们守在这里,值得吗?”
韩猛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风妄会问这个。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瓮声瓮气道:“有啥值不值得的?姚狗打过来了,咱能不守吗?后面就是咱黑水河集,就是那些刚安顿下来的老弱妇孺。咱退了,他们咋办?”
他顿了顿,看着墙下那些黑水河士卒的遗体,眼神黯淡了一下:“就是……就是这些弟兄们……他娘的,早上还跟俺抢饼子吃呢……”
风妄沉默。韩猛的话朴素,却道尽了战争最本质的残酷与无奈。很多时候,没有值不值得,只有不得不为。守护的背后,是牺牲。
“将军,”顾寒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也走上了寨墙,青衫下摆沾染了泥泞和暗红的血迹,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苍白,眼神却异常清亮。“将士们……需要安葬。”
风妄点了点头。
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过多的哀悼。在黑水河后方一处向阳的山坡上,连夜掘出了数百个浅坑。阵亡将士的遗体被小心地抬来,用清水简单擦拭去血污,用能找到的最干净的布匹包裹,然后被轻轻放入冰冷的土坑中。
没有棺椁,没有墓碑。只有一面残破的、染血的“风”字旗,覆盖在集体墓穴的最上方,象征着他们共同的归宿。
所有还能行动的将士,包括风妄、韩猛、顾寒舟,都默默地站在墓前。火把的光芒在每个人脸上跳跃,映出一张张肃穆而哀戚的面容。
风妄走上前,抓起一把混合着碎石和草根的泥土,缓缓撒向墓穴。他的动作很慢,很沉重。
“诸位弟兄,”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平静,“风妄,带你们来了这里,却没能带你们回去。”
“这片青山,会记住你们的名字。这条黑水河,会流淌着你们的血性。”
“我不知道,我们最终能否守住这里。我也不知道,这场仗还要打多久,还要死多少人。”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每一张熟悉或陌生的、还活着的面孔,也仿佛穿透了土层,看到了那些已然安眠的英魂。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比生死更重要。”
“是尊严,是不屈,是守护身后家园的责任,是……我们作为军人,最后的脊梁。”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
“这世道,刀兵一起,命便如草芥。但正是这些看似卑微的草芥,用血肉之躯,筑起了不倒的关墙!今日,他们躺在这里;明日,或许就是你,是我!但那又如何?”
“青山处处,可埋忠骨!黑水滔滔,尽唱英魂!”
“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站着,黑水河的旗,就不能倒!”
话音落下,旷野寂静,唯有夜风呜咽,河水奔流。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低沉的、压抑的抽泣声响起,随后越来越多。那不是软弱,而是悲痛与决绝交织的释放。
顾寒舟望着那巨大的坟茔,望着风妄挺拔却难掩孤寂的背影,望着周围这些用生命扞卫脚下土地的普通士卒,心中百感交集。他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和泥土气息的冰凉空气,轻声吟道,声音带着无尽的苍凉与敬意:
“烽火连天照胆肝,血沃荒丘骨未寒。青山有幸埋忠烈,何须马革裹尸还!”
“一将功成万骨枯,凭谁记取姓名无?但使英魂化星斗,犹照人间路不平。”
诗句哀而不伤,悲而壮烈,道尽了战争的残酷,也升华了牺牲的价值。
韩猛猛地用拳头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红着眼睛吼道:“弟兄们!走好!剩下的,交给俺老韩!不把姚狗杀光,俺韩猛就不下去见你们!”
悲壮的气氛中,一股更加凝聚、更加坚韧的力量,在幸存的黑水河将士心中滋生。悲伤压不垮脊梁,死亡吓不退决心。
风妄最后看了一眼那巨大的新坟,转身,面向北方,面向那隐藏着无数危险的黑暗。
夜还很长,路还很远。
但正如他所说,只要旗帜未倒,战斗,就永不会停止。
这埋骨青山,这滔滔黑水,都将见证这一切。
喜欢听风行雨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听风行雨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