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三十年的仲夏。
南京,龙江船厂旧址旁,新扩建的“金陵军器总局”内。
巨大的工棚里,不再是往日那种各自为政、叮当作响的杂乱场面。
取而代之的,是数条被石灰线严格划分的“作业线”。
成堆的、经过初步加工的标准化铁坯、木料被堆放在线头,戴着不同颜色袖标的工匠如同流水上的节点,按照墙上悬挂的巨幅“工序分解图”和“公差标准表”,重复着单调而精确的操作:甲组只负责将铁坯卡入固定夹具,乙组专司用标准扳手拧紧特定尺寸的螺栓,丙组用统一的量具检查部件厚度,丁组则将合格部件推往下一环节……
这是国防部与格物院联合颁布《军工生产标准化暂行条例》后,在全国十三处重点军工作坊推行的样板。
条例的核心是“统一”:统一度量,统一图纸,统一工艺流程,甚至统一部分零件的材质规格。
墙上贴满了激励标语:“标准就是生命,公差决定胜负”、“为前线提供最可靠的利器”。
效率的提升是显着的。
原本需要老师傅带着徒弟叮叮当当干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出一门的“弘治二十二式”步枪枪机,如今在流水线上,平均一天就能完成三十个粗坯的初步加工,合格率从原来的不足四成,稳步提升到了接近七成。财务部派来的稽查官捧着账册,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然而,在这看似有序高效的表面下,是无数老匠人心中翻涌的憋闷、失落乃至愤怒。
工棚一角,被单独辟出的“精加工区”内,头发花白、手臂上刺着“龙江”二字的老匠头张铁锤,正对着一个刚被流水线退回来的枪机闭锁装置摇头。
他拿起自己用了三十年、光滑如镜的旧式卡钳,又看了看旁边那把冰冷的、刻度细密的新式游标卡尺,重重叹了口气。
“王稽查,您看看,”张铁锤指着那零件上一个微不可察的凸起,“按新尺子量,这里超了‘两丝’(约0.02毫米),算不合格。可您用手摸摸,用我这老卡钳比划比划,这凸起圆润光滑,根本不影响闭锁,装上枪,比那些卡着线做出来的‘标准件’更滑顺,寿命更长!咱龙江造铳管百年,靠的就是这手上的‘分寸’和‘火候’,现在这……这叫什么事!”
年轻的王稽查皱着眉头,语气公式化:“张师傅,规矩就是规矩。‘一丝’的误差,在平时或许无碍,但在前线,可能就是卡壳、哑火,就是要了士兵的命!格物院的实验数据表明,标准化零件在极限环境和连续使用下的可靠性,远超依赖个人手艺的非标件。这是科学,不是感觉。”
“科学?感觉?”张铁锤身边几个同样头发花白的老匠人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情绪激动。
“咱们祖祖辈辈靠手艺吃饭,眼睛就是尺,手心就是秤!现在好了,手艺不值钱了,变成拧螺丝的机器了!”
“就是!我那徒弟,跟我学了八年,錾刻鸟铳上的花纹那是一绝!现在呢?天天就在那划线、打孔,手艺都废了!”
“工钱还按‘计件合格品’算!做十个退回来三个,一天白干!这哪是做工,这是受刑!”
“隔壁锻工坊的老李,前两天因为改了淬火流程(他认为更好),被稽查抓了典型,罚了半月工钱,差点开除!这还是人待的地方吗?”
不满的情绪在积聚。
终于,在连续三天因为“标准件”合格率不达标而被扣发集体绩效后,火药作坊的数十名匠役(多为世代匠户)率先放下了工具。
紧接着,铳管作坊、装配作坊……罢工像瘟疫一样蔓延。
匠人们沉默地聚集在总局衙门外,不打不砸,只是沉默地坐着,用那种混合着骄傲、愤怒与迷茫的眼神,盯着那高高在上的衙门匾额。
消息通过电报快速送抵北京。
这不是简单的劳资纠纷,它触及了帝国工业化转型中最敏感的神经——传统手工业者的尊严、技艺传承与现代标准化生产之间的尖锐矛盾,以及底层民众在剧烈变革中的生计与认同危机。
几乎与此同时,数千里外的河西走廊,甘州(张掖)以西百里外的荒滩上,又是另一番沸腾与冲突的景象。
这里是“大陆桥”铁路西延伸段(甘州至肃州段)的施工现场。
放眼望去,荒凉的戈壁滩上,人声鼎沸,如同巨大的蚁穴。
数以万计的民工,如同蜿蜒的长龙,在监工和低阶吏员的呼喝鞭策下,艰难地搬运着枕木、石渣,铺设着在阳光下反射冷光的钢轨。
简易的工棚连绵数里,炊烟与尘土混合。
远处,刚刚立起的蒸汽打桩机发出沉闷的轰鸣,震得大地微颤。
这些民工,来源复杂:有关内活不下去的流民,有西北本地被征调的贫苦农户,甚至还有部分从轻罪监狱“以工代罚”的囚徒。
他们被“铁路总公司”以“优厚工钱、管饭、竣工授田”的承诺招募而来。
每日工钱三十文,管两顿米饭加咸菜,对于许多平民百姓来说,已是难得的活路。
然而,现实远比承诺残酷。
工钱常常拖欠,理由是“总公司款项未到”或“工程质量不达标需扣罚”。饭食粗劣量少,监工克扣盘剥是常事。劳动强度极大,戈壁滩上昼夜温差悬殊,夏日正午酷热难当,夜晚却寒冷刺骨,病倒累死者几乎每日都有,草席一卷,埋入路旁的无名沙坑,便是归宿。
更大的矛盾,来自于土地。
铁路规划线路不可避免要穿过农田、牧场、坟地。
朝廷虽有“征地补偿章程”,但到了地方,执行起来便走了样。
官府与铁路公司胥吏、地方乡绅(往往是土地的实际控制者或中间人)勾结,利用小民不识字的弱点,以极低的价格甚至威逼手段“购买”土地。
失去土地的农民,有的被迫加入筑路大军,有的则沦为流民,怨气冲天。
甘州府山丹县,便爆发了冲突。
数百名被强征了祖坟地和水浇田的农民,在几个读过几天书、胆大的乡民带领下,手持锄头棍棒,堵住了铁路勘测队的去路,要求“按市价补偿,归还祖坟”。
铁路公司的护卫队和当地衙役试图驱散,推搡中,一名老农被棍棒击中头部,当场身亡。
鲜血点燃了积压已久的怒火。
骚乱迅速扩大,愤怒的农民焚毁了工地几处工棚和材料堆,与闻讯赶来的更多护卫和县勇爆发了激烈冲突。
消息传到兰州,陕甘总督大惊,急忙调派一营边军前往弹压。
军队的介入暂时控制了局面,抓了为首的数人,但空气中弥漫的仇恨与绝望,并未散去。
谣言在河西各工地流传:“铁路吸人血,枕木下面是白骨”、“修通之日,便是吾等无家可归之时”。
这条被寄予厚望的钢铁动脉,每向前延伸一尺,不仅消耗着海量的银钱物资,更浸透着民夫的血汗与失地者的眼泪,其下是汹涌的民怨暗流。
与西北和南京的激烈冲突相比,北京城内的一些变化,则显得更加潜移默化,却或许影响更为深远。
位于西城区的“蕙质堂”女子学堂,如今已不再是当初谢琦一人心血来潮的产物。
在太子妃陆芷(丫丫)的暗中支持(以“慈善捐助”名义)和部分开明官员家眷的参与下,学堂规模扩大了一倍不止。
课程也不再局限于识字、女红和简单算术,悄然增加了基础格物常识(如杠杆、浮力)、简明地理、甚至急救护理知识。
这日下学后,谢琦并未立刻离开。她与几位年纪稍长、家境各异的女学生进行着非正式的交谈。
“家父的绸缎庄,原先的账房先生被征调到天津的军需厂做核算了。”一位商贾之女轻声说,“铺子里进出货物、核对账目一时无人,母亲忙不过来,我便试着帮忙,发现学堂里学的算学和记账法,竟很管用。父亲起初不许,说我抛头露面,后来见账目清楚,错漏少了,也就默许了。”
另一个出身下级官吏家庭的女孩接着说:“我家巷口那家‘李记成衣铺’,东家的儿子当兵去了,老板娘一个人忙里忙外,既要裁剪,又要招呼客人,还要去市场进布料。前些日子她扭了腰,铺子差点关门。后来,她贴出告示,招‘女工’和‘女店员’,工钱比男工低些,但管一顿饭。我去看了,还真有几个邻家妇人去应征了。”
谢琦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窗外
。街道上,确实能看到比以前更多的女性身影。
她们或许挎着篮子匆匆采买,或许在自家小店门口张罗,或许三五成群走向新开设的官营或民营纺织厂、被服厂、纸盒厂——这些工厂因男性劳力紧缺,已陆续向女性开放部分岗位,如纺纱、缝纫、贴标、包装等。
改变是缓慢而真实的。
传统“男主外,女主内”的界限,在战争导致的劳动力巨变和经济压力下,出现了细微而不可逆的松动。
虽然主流舆论依然保守,但生计的需要和事实上的贡献,正一点点侵蚀着旧有的观念。
谢琦回到府中,提笔给陆芷写信。信中除了日常问候,她详细记录了今日的见闻和自己的思考:“……女子非无才无智,只缺一用武之地与启智之钥。今时势使然,门户渐开。纵是微光,亦照前路。学堂当如何因势利导,既授谋生之技,亦养独立之心?此非独女子之事,实关乎未来民生国势之新基。妹妹身在宫闱,眼界或更开阔,不知有何良策?”
她深知,陆芷作为太子妃,身份特殊,一言一行皆有深意。
但她也相信,那个从小在困苦中成长、亲眼见过母亲为家庭奔忙、又深受兄长陆仁影响的丫丫,内心对女子的处境必有不同于深闺贵女的见解。这股悄然涌动的女性力量,需要引导,也需要在更高的层面获得理解乃至支持。
西苑,陆仁的值房。
来自南京、甘州以及锦衣卫、通政司关于各地社会动态的密报,堆积在案头。
窗外的蝉鸣嘶哑,更添烦躁。
他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前线僵局需打破,后勤动脉需畅通,新技术需加速,而此刻,后院竟也烽烟四起。
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却又比预想中来得更猛烈、更交织。
“标准化之争,非止于技艺,实乃新旧生产之道、社会阶层之变。”他对着被紧急召来的财政部尚书、格物院赵德柱、皇家银行沈默,以及代表皇室关注此事的司礼监一位秉笔太监,缓缓说道,“强推硬压,恐激大变;放任自流,则军工质效难保,贻误前线。需疏堵结合,软硬兼施。”
他提出几条应对之策:
设立“匠师评定与过渡津贴”:对张铁锤这样经验丰富、手艺公认精熟的老匠人,由工部和格物院联合考核,授予“特级\/一级匠师”头衔,享受更高月俸和津贴。
他们可以部分脱离流水线,组成“技术攻关与质量仲裁小组”,负责解决生产难题、培训新工匠,并对“标准”之外的疑难件进行最终裁定。
给予其荣誉和实惠,换取他们对新规的接受乃至支持。
推行“工坊学堂”与“学徒新制”:在各大军工作坊强制附设夜校,不仅教授标准化知识,也请老匠人讲授传统工艺精髓(作为文化和技术传承)。
改革学徒制,明确学徒期、考核晋升路径,将掌握“标准”与学习“匠心”结合,给年轻工匠以希望。
制定《国营及特许军工工场劳工待遇暂行条例》:这是陆仁力主推动的。条例草案明确最低工钱、最长工时(虽仍很长)、工伤抚恤、基本食宿标准,并允许工匠推选代表与工场管理层进行有限度的协商。同时,建立由官府、工场、工匠代表三方组成的“纠纷调处会”。
目的是将冲突纳入制度化、可管理的渠道,避免酿成大规模工潮。
当然,条例也明确规定,战时严禁罢工怠工,违者严惩。
对铁路征地问题:陆仁态度更为强硬而审慎。
“铁路乃国脉,不容有失。但民怨亦不可轻忽。”他要求交通部,住建部、公安部联合派出干员,赴河西走廊,重新核查征地补偿情况,严惩贪渎官吏和勾结乡绅,务必使补偿款落实到实际失地农户手中。
同时,命令铁路总公司改善民工待遇,加强医疗保障,并允许民工以工代赈积累的“工分”,在未来铁路沿线新垦区或城镇享有优先落户、购地权益。
对于已发生的骚乱,以惩治首恶、安抚多数为原则,避免扩大化。
“至于女子务工就学之事……”陆仁沉吟片刻,“此乃社会变迁之自然,堵不如疏。可默许,可引导,但不宜由朝廷明令提倡,以免刺激保守势力,徒增纷扰。谢琦的‘蕙质堂’,太子妃的关切,可视为民间善举与宫闱雅趣。住建部,财政部在规划新工坊、制定用工章程时,可对女子适宜岗位及待遇做出……不引人注目的、务实性的安排。”
他知道,这些措施无法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甚至会引发新的争议(如《劳工条例》会被保守派攻击“纵容匠役”,提高征地补偿会触动官僚和乡绅利益)。
但这是平衡的艺术,是在沸腾的变革熔炉边缘,小心翼翼地修筑疏导的渠道和防护的堤坝。
目标是在不过度撕裂社会的前提下,尽可能将战争带来的生产压力和社会流动,导向提升国力、稳定秩序的轨道。
“归根结底,”陆仁最后总结,目光扫过众人,“眼下一切内部纷扰,其根源在于前线未决,战争持续抽吸国力民力。若能早日打破西域僵局,则国内压力自然缓解,改革调整空间亦会更大。
故,内部维稳与疏导,必须服务于前线决胜之大目标。诸公,望同心协力,如履薄冰,共渡此非常之期。”
会议散去,陆仁独自凭栏。
夕阳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一片恢弘的金红,但阴影也已悄然拉长。
他能听到这座城市不同角落传来的声音:工坊的轰鸣、市井的喧嚣、学堂的读书声、还有那些无声的哭泣与压抑的愤怒。
帝国在奔跑,在燃烧,也在撕裂与重组。
他所能做的,就是在这历史的湍流中,尽可能把稳船舵,避开最致命的暗礁,同时奋力将船推向那个他心目中的彼岸——一个强大、富足、有序且充满活力的新大明。
这不仅仅是一场对外战争,更是一次艰难的国内分娩。
阵痛无可避免,而新生的希望,就孕育在这沸腾与暗涌交织的复杂图景之中。
前路依然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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