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镇子里的悬赏告示，贴了整整三天。
五十大洋，一个在当时足以让普通人家过活几年的巨款，却没能换来任何一条关于“长白山幽灵”的消息。
百姓们只是麻木地看着告示，然后低头走开。
倒是镇子里的汉奸和二鬼子们，有几个动了心。他们三五成群，带着猎狗和土枪，在镇子外围转悠了几圈。
结果，人没找到，反而有两只猎狗被捕兽夹夹断了腿，一个汉奸踩进了雪坑，摔断了胳膊。
山，还是那片山。
幽灵，还是那个幽灵。
日军据点指挥部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佐藤少佐站在地图前，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
情报队长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废物！”
佐藤猛地转身，一脚踹在情报队长的肚子上。
“一百五十人的搜山队！还有五十大洋的悬赏！连他的一根毛都没抓到！”
“少佐阁下……”情报队长捂着肚子，痛苦地跪在地上，“这个林啸天……他不是普通的土匪。他是山里的猎人王。那片林子就是他的家，我们……我们根本找不到他。”
“找不到？”佐藤冷笑起来，他走回地图前，抓起一支红色的铅笔。
“他以为山是他的家？”
他用红铅笔，在地图上林啸天最常出没的几个区域，画了三个巨大的红圈。
“好！那我就把他这个‘家’，连同他这个‘王’，一起烧成灰！”
情报队长猛地抬头，眼中全是惊恐。
“少佐！您是说……放火烧山？！”
“没错！”佐藤的表情变得狰狞，“他不是幽灵吗？他不是喜欢藏吗？”
“传我的命令！”
他重重地用铅笔戳着地图。
“集结所有能动用的人手！带上所有的汽油和硫磺！”
“在这三个山口！同时点火！”
“我要让火！从南烧到北！我要让烟！灌满每一条山沟！”
情报队长彻底吓傻了。
“可是少佐……这火一旦烧起来……风向一变，整个长白山都会……”
“闭嘴！”佐藤一耳光扇了过去，“我不管什么长白山！我只要那个幽灵死！”
“他不是能躲吗？我看他能躲到天上去！”
“我要把他像老鼠一样，从洞里活活熏出来！然后，在山口架起机枪，把他打成筛子！”
“嗨伊！”
（二）
命令被迅速执行。
当天下午，三支特殊的“纵火队”出发了。
他们不再是战斗编制，而是工兵和辎重兵的混合体。他们不带重武器，只带着一桶桶的汽油、一包包的硫磺，还有大量的引火物。
他们来到了佐藤指定的三个山口。
这是三条灌风的山谷，风向常年都是由南向北，吹向林海深处。
“倒！”
随着指挥官一声令下，士兵们拧开汽油桶，将黄褐色的液体泼洒在堆积如山的枯枝败叶上。
硫磺被撒了上去，刺鼻的气味弥漫开。
“点火！”
火把被扔了出去。
“轰——！”
三个山口，在同一时间，腾起了三道几十米高的巨大火墙！
汽油和硫磺混合燃烧，产生了难以想象的高温和浓烈的毒烟。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
南风呼啸，三条火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咆哮着冲进了北方的原始森林。
（三）
林啸天闻到了气味。
他正趴在一处新的隐蔽点——一个巨大的岩石下风口，擦拭着缴获来的三八步枪。
他先是闻到了一股极其刺鼻的硫磺味。
紧接着，一股浓烈的、带着焦臭的烟味，顺着风钻进了他的鼻腔。
这不是普通的炊烟。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老毛瑟和背包，不顾一切地爬上了身后的山脊。
当他爬上最高点，朝南方望去时。
他看到了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南方的天空，整个地平线，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三股遮天蔽日的黑色烟柱，如同三只要毁灭世界的魔神，正张牙舞爪地从三个山谷中升腾而起，直冲云霄。
山火！
“轰……隆隆……”
隔着十几里地，他都能听到那如同闷雷般的、山林爆裂燃烧的恐怖声响。
“鬼子疯了！”
林啸天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瞬间明白了佐藤的计谋。
这不是为了烧死他。
这是为了“熏”死他！
风向正南。
这场大火正以不可阻挡的态势，向他所在的这片核心区域烧过来。
火焰的速度，比人跑得快。
而火焰前面的浓烟，比火焰更快！
他如果顺着风向北跑，就是自投罗网。烟会比他先到，他会被活活呛死在路上。
他如果往东或往西，横穿山脊，同样跑不过火线的蔓延。
唯一的活路，是迎着火头，冲向火线侧翼的缺口。
但那需要穿过大片即将被点燃的林区。
林啸天没有犹豫。
他背起双枪和背包，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冲下了山脊。
他必须抢在火龙合围之前，冲出去！
（四）
他低估了火的速度。
他只跑了不到五里地，前方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
不是天黑了。
是浓烟遮住了太阳。
“咳……咳咳……”
空气开始变得滚烫，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一把锋利的刀子。
“呼——！！”
一阵狂风卷过，漫天都是被点燃的灰烬和树叶。
黑色的雪。
火星四溅，落在他身上，将日军的军大衣烫出了一个个小洞。
他眼前的树林，开始“噼啪”作响。
树干里的水分在高温下沸腾。
“砰！”
不远处，一棵百年红松猛地炸开，瞬间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炬！
“该死！”
林啸天用手臂护住脸，拼命向前冲。
他的眼睛被熏得根本睁不开，眼泪混着黑色的烟灰，糊满了他的脸。
他迷失了方向。
他只能凭着猎人的本能，朝着地势更低、更潮湿的山涧方向跑。
那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咳咳……咳！”
他摔倒在地，呛入了一口浓烟。他的肺部瞬间痉挛起来，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几乎昏厥。
不行！
不能停！
他爹说过，猎人死在山里，不是被狼咬死的，是被自己吓死的！
林啸天怒吼一声，用枪托撑地，强行站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一个地方。
他曾经追一只黑熊时，发现过一个山洞！
就在这附近！
他辨认了一下周围已经被熏黑的岩石，调转方向，朝着记忆中的地点冲去。
（五）
那是一个很小的洞穴，隐藏在一片灌木丛后面。
洞口只有半人高，黑漆漆的。
林啸天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摔了进去。
他顾不上摔破的膝盖，拼命往里爬。
洞穴很深，而且是斜向下。
他爬了大概二十米，里面已经完全没有了光线。
“咳咳咳……”
他刚松了口气，一股更加浓烈的烟雾，顺着洞口倒灌了进来。
“妈的！”
林啸天绝望了。
这根本不是避难所，这是一个天然的烟囱！
烟雾迅速充满了整个洞穴，比外面的浓度更高！
他被呛得眼冒金星，窒息感瞬间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要死在这里了。
他要被自己父母的仇人，像熏兔子一样，活活熏死在这个黑洞里。
“水……”
在即将失去意识的瞬间，他摸到了腰间的水壶。
他还有小半壶水。
林啸天用尽最后的气力，拔出猎刀，割下了自己内衣的一角。
他拧开水壶，将所有的水，都倒在了那块布上。
“嘶……”
他将湿透的布条，死死地捂在了自己的口鼻上！
一股冰凉、带着水汽的空气，穿过了布料。
他贪婪地吸了一口。
虽然依旧呛人，但他能呼吸了！
林啸天精神一振。
他爬到洞穴的最深处，将整个身体蜷缩起来，脸死死地贴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
他用湿布捂住口鼻，强迫自己放慢呼吸。
“呼……吸……”
“呼……吸……”
洞外，火势达到了顶峰。
“轰——隆——！”
他能感觉到大地在震动。
他能听到岩石在高温下爆裂的“咔咔”声。
洞口的灌木丛瞬间化为灰烬，火舌“呼”地一下舔进了洞口。
整个山洞，变成了一个烤炉。
空气滚烫。
林啸天感觉自己的头发都要烧焦了。
他捂在脸上的湿布，很快就被烤干了。
他开始感到绝望。
就在这时，他摸到了一片冰凉。
雪！
是他在洞口摔倒时，带进来的一些积雪！
他发疯一样将那些积雪拢过来，堆在自己身边。
他不断地用雪块，重新浸湿那块布。
雪水融化，又被高温蒸发。
他就靠着这点雪水，靠着这块布，在这地狱般的烤炉里，煎熬着。
（六）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
可能是一天。
也可能是两天。
在彻底的黑暗和窒息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他只知道，洞外的轰鸣声，渐渐平息了。
烟雾也开始变淡。
但他不敢出去。
山火过后，外面是更恐怖的余烬。
他必须等。
他吃光了身上最后一个罐头。
他把最后一点雪水喝了下去。
他开始发烧，浓烟损伤了他的气管，他咳出来的，是带着血丝的黑痰。
第三天。
他判断，至少过去了三天。
洞里的空气终于变得可以忍受了。
他摘掉了那块已经变得焦黑的布。
他挣扎着，爬向洞口。
当他爬出那个黑漆漆的洞口时，刺眼的阳光让他瞬间失明。
他用手挡住眼睛，过了很久，才缓缓睁开。
然后，他看到了。
世界，变成了黑白两色。
不，只有黑色。
没有树。
没有灌木。
没有积雪。
只有一片望不到头的、焦黑的、还在冒着青烟的荒野。
他熟悉的那些百年红松，全都变成了扭曲的、黑色的骨架。
他脚下的土地，不再是湿润的冻土，而是厚厚一层、温热的灰烬。
风一吹，黑色的灰尘漫天飞扬。
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鸟叫，没有虫鸣，甚至没有一丝活物的气息。
一片死地。
这就是佐藤想要的。
林啸天站在焦土之上，环顾着这片被彻底毁灭的山林。
他的家。
他父亲教他打猎的地方。
他埋葬父母的地方。
全都没了。
“啊——！！！”
林啸天猛地仰起头，发出了一声不似人类的、压抑了三天的、撕心裂肺的怒吼！
他的吼声在空旷的焦土上传出很远。
他抓起了老毛瑟。
枪托已经被烤得滚烫。
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镇子的方向。
佐藤。
他烧了他的山。
那他就去烧了佐藤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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