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带着初冬的寒意，卷过北京城灰蒙蒙的天空。
韦小宝站在秘密据点的院子里，看着苏荃和双儿将沐剑声扶上马车。沐剑声依旧昏迷，脸色苍白得像张纸，但呼吸总算平稳了些。沐剑屏和方怡跟在车旁，脸上泪痕未干，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坚毅。
“送去京郊的庄子，那里清静，有我们的人照应。”韦小宝对苏荃低声嘱咐，“小心点，别让人盯上。”
苏荃点点头，凤眸扫过韦小宝的脸：“你自己在京里，更要小心。吴三桂丢了这么大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知道。”韦小宝咧嘴想笑，却扯不出一个轻松的表情。
马车辘辘远去，消失在长街的尽头。九难师太和阿珂早已先行离开，像融入水里的墨，不留痕迹。
院子里顿时空荡下来。只剩下韦小宝，和跟在他身后、沉默得像影子一样的双儿。
热闹过去了。危机暂时解除。但更大的压力，像乌云一样，沉甸甸地压下来。
救出沐剑声，是捅了马蜂窝。吴三桂的报复，随时会来。康熙那边，估计也听到了风声，那双小玄子的眼睛，恐怕正隔着宫墙，冷冷地盯着他。
不能停。停下来就是等死。
得继续往前走。往下挖。把那八本该死的经书，一本一本挖出来。那是保命的筹码，也是揭开所有谜团的钥匙。
下一本。镶红旗。
旗主，和察博。一个靠军功和钻营爬上来的家伙，不是皇亲国戚，贪财，好色，尤其好赌。据说赌品还不好，输急了就翻脸。
对付这种人，硬抢是下策。惊动了康熙，或者被吴三桂的眼线发现，都是灭顶之灾。
得用脑子。用他韦小宝最拿手的那套——坑蒙拐骗。
“双儿，”韦小宝转身，眼里重新冒出那种惯有的、混合着狡黠和贪婪的光，“去查查，咱们这位和察博王爷，最近常在哪个赌场出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没有？”
“是，公子。”双儿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韦小宝回到屋里，给自己倒了杯冷茶。茶水苦涩，却让他脑子更清醒。
等。等消息。就像猎人布陷阱，得先摸清猎物的习性。
两天后。入夜。
京城南城，“富贵赌坊”。
烟雾缭绕。人声鼎沸。骰子撞击骰盅的哗啦声，牌九摔在桌上的啪嗒声，赢家的狂笑，输家的咒骂，混合着汗臭、烟味和劣质脂粉的气息，构成一幅活生生的众生癫狂图。
二楼雅间，相对清净些。但赌注更大，赌客的身份，也更不一般。
和察博今天手气很背。一张胖脸涨成了猪肝色，额头上青筋暴跳。他面前的金锭和银票，已经下去了一大半。对面坐着的几个官员，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妈的！邪了门了！”和察博狠狠啐了一口，抓起骰盅，用力摇晃，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帘一挑，一个人低着头，哈着腰，陪着笑走了进来。
“各位爷，叨扰，叨扰！楼下实在没位子了，小的柳三光，能否在您这儿凑个角儿？”来人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绸缎袍子，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看起来像个有点小钱、却又上不得大台面的土财主。正是易容改扮后的韦小宝。
和察博正在气头上，眼皮都没抬，不耐烦地挥挥手：“滚滚滚！哪儿来的不开眼的东西！”
旁边一个官员认得“柳三光”，昨天在楼下输了很多钱的一个海外归来客，是个冤大头，便打圆场道：“王爷，消消气，多个人多点热闹嘛。柳老板，坐，坐。”显然，昨日韦小宝故意演的输钱戏奏效了。
韦小宝千恩万谢地坐下，小心翼翼地掏出几张银票放在桌上，显得既想充阔，又有点肉疼。
赌局继续。韦小宝下注很小，输多赢少，时不时还因为算错牌或看走眼而懊恼地拍大腿，一副标准的“冤大头”模样。但他嘴甜，会来事，输了钱还不断奉承和察博和其他几位官员，马屁拍得不着痕迹，恰到好处。
几圈下来，和察博虽然还在输，但脸色好看了些，觉得这个“柳三光”挺识趣。
中场休息，伙计送上酒菜。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
和察博又开始吹嘘他新得的西域舞姬如何妖娆，新收的几件“前朝古董”如何珍贵。
韦小宝眼睛一亮，凑上前，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王爷好眼光！不瞒您说，小的刚从南洋回来，也带了几件稀罕物，其中有一尊白玉观音，据说是前明宫里流出来的，还有一本……呃，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他故意欲言又止，吊人胃口。
和察博果然被勾起了兴趣：“一本什么？说！吞吞吐吐的，像个娘们！”
韦小宝装作犹豫，四下看看，才凑到和察博耳边，用更小的声音说：“是一本经书，封面是红色的，据说是镶红旗的宝贝，叫什么《四十二章经》……嘿嘿，小的也不懂，看着挺老旧的，就当个玩意儿收着了。”
“镶红旗？《四十二章经》？”和察博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用力拍着韦小宝的肩膀，“柳老板啊柳老板，你让人骗啦！那玩意儿老子府上就有一本，破破烂烂的，垫桌角都嫌不稳！还宝贝？狗屁！”
韦小宝心里狂喜，脸上却装出惊愕和肉痛的表情：“啊？不会吧？我可是花了大价钱……”
“哈哈哈！”和察博更得意了，“不信？改天你来我府上，老子让你开开眼！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宝贝！”
“哎哟！那敢情好！”韦小宝连忙敬酒，“王爷，您可真是见多识广！小的佩服！佩服！来，我敬您一杯！”
酒酣耳热，赌局再开。韦小宝开始悄悄发力。他不再装傻充愣，骰子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灵性，要几点来几点。牌九的搭配，也变得精妙起来。他还是输，但输得很有技巧，总是恰到好处地让和察博小赢几把，吊住他的胃口，然后在自己下重注时，稳稳吃掉对方。
和察博赢了几把小注，兴致又上来了，觉得手风回转，下的注越来越大。结果，毫无悬念地，再次跌入韦小宝设下的陷阱。不到一个时辰，他面前的金锭银票，又下去一大半。
和察博的眼睛红了。汗珠从额角滚落。他死死盯着韦小宝手里的骰盅，像一头输急了眼的老虎。
“最后一把！”和察博把面前所有的钱往前一推，嘶声道，“一把定输赢！”
韦小宝看着桌上堆成小山的金银，舔了舔嘴唇，脸上露出贪婪又害怕的神色：“王爷……这……这也太大了吧？”
“怎么？怕了？”和察博狞笑，“刚才赢钱的气势哪去了？”
韦小宝似乎被激将，一咬牙：“好！赌就赌！不过……王爷，您这……筹码好像不太够啊？”
和察博一愣，看看自己面前所剩无几的财物，脸色铁青。他猛地想起刚才的话头，恶向胆边生，吼道：“老子用府上那本破经书跟你赌！就赌你刚才说的那尊白玉观音！怎么样？”
韦小宝心中狂跳，脸上却装出犹豫和不信：“王爷，您……您开玩笑吧？一本破经书，值这个价？”
“放屁！老子说值就值！”和察博拍案而起，“就问你敢不敢！”
韦小宝看着和察博那输红了眼的模样，知道火候到了。他装作被逼无奈，一跺脚：“行！王爷痛快！我就赌了！不过口说无凭……”
“老子这就派人回去取！”和察博对着门口的家奴吼道，“快！回府去我书房，把桌上那本红皮子的旧书拿来！快！”
家奴飞奔而去。
雅间里气氛紧张得能拧出水来。其他几个官员也屏住了呼吸，看着这场豪赌。
骰盅落下。
和察博瞪大眼睛。韦小宝气定神闲。
盅开。
“四五六，十五点大！”荷官高声唱道。
和察博面如死灰，瘫坐在椅子上。他输了。输得一干二净。
这时，家奴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双手捧着一本颜色暗红、封面陈旧的线装书。
和察博看都没看，一把抓过，扔到韦小宝面前，咬牙切齿：“拿去！滚！”
韦小宝强压住心中的激动，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经书。入手微沉，封面是暗红色的绸缎，边角磨损，上面用金线绣着《四十二章经》几个字，和之前几本形制一模一样！是真的！镶红旗的经书！
他脸上挤出惋惜和不好意思的表情：“王爷，这……这怎么好意思……要不，我那尊白玉观音……”
“滚！”和察博暴怒地打断他，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韦小宝不再刺激他，将经书揣入怀中，对着几位官员拱拱手，像只受惊的兔子，快步离开了赌坊。走出大门，冷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险！真他妈的险！
但，值得！
第五本经书，到手了！
智取镶红旗，兵不血刃。
回到秘密据点，关上房门。韦小宝掏出那本暗红色的经书，手指微微颤抖。苏荃和双儿围了上来。
“是真的吗？”双儿轻声问。
韦小宝点点头，将经书递给苏荃。苏荃接过，指尖在封面上细细摩挲，找到那隐秘的缝线，用小巧的刀尖轻轻挑开。
夹层里，又是一块淡黄色的、边缘参差不齐的羊皮碎片。
取出来，和之前四块拼在一起。
地图的轮廓，更加清晰了。山峦，河流，宫殿的标记……甚至隐约能看到一些模糊的文字符号。但关键的部分，依旧缺失。
还差三本。
韦小宝看着那拼凑起来的地图，眼中没有喜悦，只有更深的凝重。
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人心慌。
和察博这种蠢货，好对付。但剩下的三本呢？
路，走了一半。但最陡、最险的一段，还在后面。
他收起羊皮碎片，藏好。动作仔细而郑重。
窗外的天，黑得像墨。寒风呼啸，像无数冤魂在哭泣。
韦小宝走到窗边，看着漆黑的夜空。
他知道，平静的日子，结束了。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他，已经站在了风暴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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