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灰的。
那种褪了色的旧棉布洗了又洗、怎么也洗不干净的灰。没有云,也看不见太阳,只有一片浑浊的、沉甸甸的灰白,从头顶一直压到水天相接的地方。分不清是早晨还是黄昏。
水也是灰的。
浑浊的、泛着黄褐色的灰,像一锅煮了太久、飘着油沫的浑汤。船就航行在这无边无际的浑汤里,破开粘稠的、打着旋的浪,船尾拖着一条长长的、肮脏的、渐渐消散的白色水痕,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风不大,但湿冷,带着河水的腥气和淤泥的腐臭,一股一股地往人骨头缝里钻。吹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在扎。
韦小宝站在船舷边,手扶着湿漉漉、滑腻腻的船舷,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眼前这片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头的、灰黄色的水。他已经这样站了很久,久到两条腿都有些发麻,久到河面上偶尔漂过的死鱼烂虾、破木烂草,在他眼里都变成了同一个模糊的形状。
这是一艘运煤的漕船,船身乌黑,船不大,船舱里挤满了黑乎乎的煤块,散发出刺鼻的硫磺味。他们八个人,加上船老大老何和几个心腹船工,就挤在船舱口勉强清理出来的一小块地方,铺着草席,盖着散发霉味的旧毡子。
已经航行了三天。
三天三夜,没有靠岸,没有停泊。吃的是硬得像石头、掺着沙子的黑面饼,喝的是带着土腥味的河水。白天闷在散发着煤灰和汗臭的船舱里,听着单调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桨声和水声;晚上挤在一起,听着彼此的呼吸和梦呓,还有老鼠在煤堆里窸窸窣窣的响动。
但没人抱怨。比起沉在冰冷河底、憋在黑暗木箱里的绝望,这已经是天堂。
建宁公主病倒了。惊吓,风寒,加上从未吃过的苦,让她在离开老龙湾的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说明话,一会儿喊“皇兄”,一会儿喊“小桂子”,一会儿又嘤嘤地哭。方怡和沐剑屏轮流照顾她,用仅存的一点草药熬水给她喝,用湿布敷额头降温。她的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在昏睡中不安地扭动,像个被人遗弃的、破碎的瓷娃娃。
苏荃肩头的箭伤虽然包扎了,但河水浸泡加上缺医少药,已经开始红肿化脓。她咬着牙,一声不吭,但苍白的脸色和额角细密的冷汗,出卖了她的痛苦。双儿用烧酒给她清洗伤口时,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血痕,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阿珂依旧沉默,大部分时间抱着剑,坐在角落,望着舱外流淌的河水,不知在想什么。曾柔默默整理着所剩无几的暗器,擦拭,上油,动作一丝不苟。老何和船工们则轮班划船、警戒,警惕地观察着两岸和河面上任何可疑的动静。
韦小宝也累,也怕,也浑身酸痛。水底的窒息感,官兵追捕的喊杀声,火把的光芒,冰冷的箭矢……还像鬼影一样缠着他,半夜常常惊出一身冷汗。但他不能躺下。他是主心骨,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他得站着,得看着,得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通吃岛。苏荃说的那个海外孤岛,是他们原定的、唯一的退路。远遁海外,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听起来很美,很安全。可那地方到底什么样?有多远?海上的风浪有多大?岛上有没有土人?有没有淡水?有没有吃的?他们这群旱鸭子,能不能活着漂到那里?到了那里,又靠什么活?
这些问题,像无数只蚂蚁,日夜啃噬着他的心。他不敢问苏荃,怕动摇军心。但他自己心里,一点底都没有。那就像赌桌上最后一把,押上全部身家性命,去赌一个从未见过、只听庄家吹得天花乱坠的“通吃”。可庄家自己,也没去过。
船在浑浊的河水里漂着,像一片无根的落叶,不知去向何方。就像他韦小宝,像他们这八个人,像这茫茫乱世里无数挣扎求存的小人物,命运不由自己,只能随波逐流。
直到昨天傍晚。
船在一个极其偏僻的、芦苇丛生的荒凉小渡口短暂停靠,补充淡水。老何和一个船工上岸,用几块碎银子,从一个摆渡的老头那里,换回几个干硬的馍,一瓦罐清水,还有……几句石破天惊的话。
那摆渡老头,耳朵有点背,但话多。一边收银子,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从南边来的船客那里听来的、不知转了几道手的消息。
“……不得了哟!南边打起来啦!天翻地覆哟!”老头瘪着没牙的嘴,唾沫横飞,“说是那个什么……平西王!对,平西王吴三桂!在云南扯旗造反啦!大军几十万,已经打过长江了!朝廷的兵一触即溃,丢盔弃甲啊!哎哟喂,这天下,又要乱喽……”
老何当时脸色就变了,丢下馍,拉起船工就往回跑。上了船,船立刻离岸,驶向河心。直到确认那渡口和老头都成了视野里的小黑点,老何才铁青着脸,把听到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韦小宝和苏荃。
当时,船舱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河水拍打船帮的哗哗声,和建宁公主在昏睡中痛苦的呻吟。
吴三桂反了。真的反了。不是传闻,不是猜测,是确凿无疑的、已经打过了长江的造反!
韦小宝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用重锤在后脑勺狠狠敲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他扶着舱壁,才没瘫倒。苏荃猛地挺直了腰,牵动了伤口,疼得她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但那双凤眸里,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双儿捂住了嘴,阿珂按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方怡和沐剑屏惊得说不出话,曾柔手里的铁蒺藜“当啷”一声掉在船板上。
反了。终于反了。
这个他们早有预料、却一直不愿相信的结局,这个逼得他们亡命天涯的根源,这个搅动天下风云的巨变,真的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过了长江!那意味着江南半壁,已非清廷所有!意味着战火,将从西南一隅,燃遍整个南方!意味着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尸山血海!
恐惧之后,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然后,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连韦小宝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慢慢从心底涌上来。
是庆幸?吴三桂一反,康熙那小子焦头烂额,哪还有心思全力追捕他这条“已死”的丧家之犬?他们的压力,会小很多。
是悲哀?这场仗一打,不知又要死多少人,毁多少家。扬州呢?他娘韦春花呢?丽春院呢?会不会被战火波及?
是茫然?天下这么大,一下子变得更乱了。他们这条小船,在这滔天巨浪里,还能找到避风的港湾吗?
各种念头,像沸水里的气泡,咕嘟咕嘟往上冒,炸开,消失,又冒出新的。韦小宝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
他就这么站着,在船舷边,从傍晚站到天黑,又从天黑站到天亮。看着灰沉沉的天,看着浑浊浊的水,看着岸边掠过的、荒芜的田野和死寂的村庄。
脑子里那些纷乱的念头,渐渐沉淀,渐渐清晰,最后汇聚成一股越来越强烈的冲动——
不去通吃岛了。
至少,现在不去了。
他转过身,因为站得太久,腿一软,差点摔倒,连忙扶住船舷。舱口,苏荃正倚在那里,默默看着他。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冷静,甚至有一丝洞察一切的了然。
“你想改道。”苏荃开口,不是疑问,是陈述。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平静。
韦小宝看着她,咧了咧嘴,想笑,却没笑出来,表情比哭还难看:“苏荃姐,你……你看出来了?”
“你站在这里,看了整整一夜的水。”苏荃淡淡道,“若是决心已定去海外,你看的该是前方的路,而不是身后的水。”
韦小宝沉默了一下,走到她身边,靠着冰冷的舱壁滑坐下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又迅速消散。
“是,我不想去通吃岛了。”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脏兮兮、满是裂口的手,声音干涩,“至少,现在不想。”
“为什么?”问话的是双儿。她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舱口,蹲在韦小宝身边,仰着小脸,眼睛红肿,满是担忧。
阿珂抱着剑,也走了过来,清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方怡、沐剑屏搀扶着虚弱的建宁,也望向这边。连在船尾警戒的老何,也竖起了耳朵。
“那地方,太远了。”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重,像在搬动一块块石头,“远到什么地步?我们谁也不知道。海有多大,风浪有多险,岛上有没有人烟,有没有吃的喝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两眼一抹黑地闯过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他顿了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道:“是,康熙现在可能以为我们死了,暂时顾不上我们。可万一他没信呢?万一他缓过劲来,又想起我们这茬呢?茫茫大海,我们这条破船,能跑得过朝廷的水师战船?能躲得过飓风海啸?”
“留在大清,更危险。”阿珂忽然开口,声音像冰珠子落在船板上,“朝廷海捕文书一下,天下虽大,再无我们容身之处。”
“以前是。”韦小宝眼中闪过一丝市井混混特有的、混杂着狡黠和疯狂的光芒,“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撑着舱壁,慢慢站起来,目光投向南方,那是长江的方向,是战火燃起的方向,也是……扬州的方向。
“吴三桂反了。真的反了,而且势头很猛。”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近乎亢奋的颤抖,“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康熙那小子,从现在起,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没一天安生日子过了!他要调兵,要筹粮,要安抚朝堂,要对付吴三桂,还要防着另外两个藩王有样学样!他焦头烂额,自顾不暇!”
他转过身,看着众人,眼睛亮得吓人:“这时候,他还有多少心思,多少人力物力,来追捕我们这几个‘已死’的钦犯?就算他想,他能派得出多少高手?能调动多少兵马?天下乱了,他康熙的命令,还能出得了北京城多远?”
苏荃静静听着,凤眸深处有光芒闪动。她明白了韦小宝的意思。乱世,是灾难,也是屏障。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场即将席卷半个中国的滔天战火吸引时,他们这几条小鱼,就有了在浑水中遁形的可能。
“可是……我们能去哪儿?”方怡忧心忡忡地问,“朝廷画影图形,各地关卡……”
“去最危险的地方。”韦小宝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那笑意里,有苦涩,有决绝,也有一丝近乎荒谬的期待,“去一个,所有人都以为我们绝不敢去、也不会去的地方。”
“哪里?”沐剑屏下意识地问。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船舱口,投向北方,投向那片被迷雾和烽烟阻隔的、记忆中的方向。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回扬州。找我娘。”
“什么?!”双儿失声惊呼。方怡、沐剑屏也变了脸色。连阿珂的瞳孔都微微一缩。
回扬州?那是韦小宝的根,但也是朝廷最先可能想到、布防可能最严密的地方之一!自投罗网?
“你疯了?!”苏荃终于忍不住,低喝道,牵动伤口,疼得她蹙紧眉头,“扬州是漕运枢纽,南北要冲!吴三桂若北上,那里必是兵家必争之地!朝廷也会重兵布防!你回去,等于羊入虎口!”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韦小宝重复着这句他不知从哪个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却觉得很有道理的话,眼神却异常清明,“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会往南逃,逃到云南投靠吴三桂,或者往东出海,远走高飞。康熙肯定也这么想。他会在南下的路上,在东边的出海口,布下天罗地网等我们。可他绝对想不到,我们敢掉头往回走,回到他的眼皮子底下,回到漕运总督衙门驻扎、他以为最稳妥的扬州!”
他越说越快,思路也越发清晰:“扬州是我老家,我熟。大街小巷,犄角旮旯,闭着眼睛都能走。那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藏个人比在荒山野岭容易多了。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而且,我想我娘了。她一个人……在丽春院那种地方,兵荒马乱的,我不放心。我得回去看看她”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每个人心里,荡开层层涟漪。
苏荃沉默了。她看着韦小宝,看着这个平时油滑怕死、关键时刻却总能豁出一切的小男人。他脸上有污垢,有疲惫,有恐惧,但那双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那是市井无赖的狡猾算计,也是为人子女最朴素、最无法割舍的牵挂。
回去。回到那个他出身的地方,那个充满肮脏、耻辱,却也承载着他最初、最真实温暖的地方。在天下将倾、自身难保的绝境中,回去接他那个在妓院里讨生活、被所有人看不起的娘。
荒谬吗?荒谬。愚蠢吗?愚蠢。危险吗?危险到极致。
可是……这他妈不就是韦小宝吗?那个贪财好色、怕死耍滑,却又为了身边人敢把天捅个窟窿的韦小宝吗?
双儿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她紧紧抓住韦小宝的胳膊,用力点头,哽咽道:“公子去哪儿,双儿就去哪儿!我们去接春花阿姨!接她一起走!”
苏荃久久不语。风灌进船舱,吹动她散落的发丝,拂过苍白的脸颊。良久,她才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无奈,有担忧,也有一丝释然。
“扬州……”她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在权衡着每一步的凶险,“回去,是步死棋,也是步活棋。关键在于,怎么回去,回去之后,怎么藏,怎么接人,怎么再离开。”
她抬起头,看向韦小宝,凤眸中重新凝聚起锐利的光芒,那是属于神龙教前教主夫人的、运筹帷幄的精明:“朝廷的通缉令,最快也要十天半月才能传到扬州。我们走水路,昼夜兼程,避开大城,专走支流岔道,或许能抢在前面。到了扬州,不能进城,先在城外寻隐秘处落脚。接人……需从长计议,丽春院人多眼杂,必须万无一失。接出人后,立刻转移,不能有丝毫耽搁。之后是南下出海,还是西进入川,再做打算。”
她思路清晰,一条条分析,将韦小宝一时冲动的决定,迅速拆解成可执行的步骤和需要应对的风险。这让她苍白的脸上,重新焕发出一种摄人的光彩。
韦小宝听着,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大石头,慢慢落了地。有苏荃在,再难的局,似乎也有一线生机。
“老何,”他转向一直沉默倾听的船老大,“掉头,北上,去扬州。有路吗?”
老何那张疤痕交错、凶悍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他看了看苏荃,又看了看韦小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哑声道:“有路。但不好走。运河主干道肯定查得严,只能走小清河岔道,绕远,水浅,暗礁多,而且……可能会碰到水匪。”
“水匪?”韦小宝眉头一挑。
“嗯。这段日子不太平,各地逃难的、活不下去的,拉杆子当水匪的不少。小股,三五成群,但心狠手辣。”老何沉声道。
韦小宝咧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水匪?老子连康熙的御林军、吴三桂的杀手都见识过了,还怕几个水匪?只要不碰到官兵大队,老子就有办法!”
他转向苏荃,眼神灼灼:“苏荃姐,你看……”
苏荃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然后缓缓吐出,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决然:“那就回扬州。接上春花阿姨,我们再议后路。”
“好!”韦小宝一拳砸在船舷上,震得船身一晃,“就这么定了!回扬州!”
他转身,对着浑浊的河水,对着灰蒙蒙的天空,用尽全身力气,嘶哑着嗓子吼道:
“回扬州!接我娘!他娘的,老子倒要看看,这鬼世道,还能把老子逼到什么地步!”
声音在空旷的河面上传出去老远,惊起芦苇丛中几只水鸟,扑棱棱飞向灰暗的天空。
船,在河心缓缓调转了方向。船头劈开浑浊的河水,不再向东,不再向着渺茫未知的大海,而是逆流而上,向着北方,向着那座在记忆中早已模糊、却又无比清晰的城池——扬州,驶去。
归帆向故园。
前路是更深的迷雾,是更凶险的漩涡。家乡是否已沦为战区?母亲是否平安?朝廷的网是否已经张开?一切都是未知。
但韦小宝心里,却奇异地安定下来。仿佛漂泊无根的浮萍,忽然看到了水底那块可以暂时依附的石头。哪怕那石头也在激流中摇晃,哪怕附着上去可能被撞得粉身碎骨。
但那是根。是来处。是他韦小宝,无论如何也想回去看一眼的地方。
船,在灰黄色的水面上,划开一道孤独而执拗的轨迹,驶向迷雾深处,驶向不可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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