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关雎宫,似乎比别处更早地浸染了冬日的寒意。
连日来的“小产”风波与精心表演,虽已尘埃落定,皇后被幽禁,宫闱肃清,但那份耗尽心力的疲惫,却如同附骨之疽,缠绕在江浸月的四肢百骸。
她倚在暖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光,偶尔有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无声无息。
蕊珠轻手轻脚地端来一碗黑褐色的汤药,浓郁的药味瞬间弥漫在寝殿内。
“娘娘,该喝药了。”
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心疼,看着主子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以及那双失去了往日神采、此刻只是空洞望着窗外的眼眸。
江浸月顺从地接过药碗,指尖触及温热的瓷壁,那温度却仿佛无法传递到她冰凉的体内。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药汁极苦,涩得舌根发麻,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喝下的只是寻常的白水。
这碗是真正的补药,用以调理她“小产”后“亏损”的身子。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亏损的,又何止是这一次虚假的孕事?
她早在踏入晏宫之前,就已被人彻底地剥夺了孕育生命的可能。
苦涩的药液滑入喉咙,勾起了更深、更沉的苦涩记忆。
她的眼神逐渐迷离,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决定她命运走向的、冰冷而压抑的夜晚……
那是在她决定以沈昭昭的身份潜入晏国的前夕。
地点并非东宫明殿,而是顾玄夜设在宫外的一处极其隐秘的别院暗室。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卷和淡淡霉味,烛火摇曳,将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顾玄夜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挺拔却透着一种孤绝的冷硬。
他身侧站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穿着半旧的道袍,眼神浑浊却偶尔掠过精光,那是顾玄夜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神医——玄尘子。
云卷则垂首侍立在角落,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江浸月站在室中,心中充满了即将深入虎穴的决绝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顾玄夜残存的期盼。
她以为,这最后一次见面,他总会有些许温言,些许嘱托,哪怕只是虚假的安抚。
然而,顾玄夜转过身,看向她的眼神,平静得近乎残酷。
“浸月,此去晏宫,危机四伏。除了获取情报,你更需保全自身。”
他的声音低沉,没有一丝波澜,
“楚天齐并非庸主,你若得宠,子嗣之事,必是他用以牵绊、亦是试探你的关键。”
江浸月心微微一沉,隐约感到不安。
顾玄夜继续道,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敌国皇嗣,将来必成祸患。无论于你,于本王,于未来的宸国而言,皆是如此。”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她心底,
“你绝不能,怀上楚天齐的孩子。”
江浸月浑身一冷,像是突然被浸入了冰窟。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殿下……”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是了,他未来是要登基为帝的,他许诺过要立她为后。
一个曾怀有敌国血脉的她,如何能母仪天下?
一个流着晏国皇室血液的孩子,对于顾玄夜而言,不仅是耻辱,更是潜在的、必须铲除的复仇种子!
他绝不会允许这个孩子活着来到世上,甚至可能因为孩子的存在,而对她……她也难以预料。
玄尘子适时上前一步,手中托着一个紫檀木小盒,盒内铺着明黄绸缎,上面静静躺着一枚龙眼大小、色泽乌黑、散发着奇异冷香的药丸。
“江姑娘,”
老者的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此乃‘锁宫丹’,乃贫道以九种罕见药材,辅以秘法炼制而成。服下后,可令女子胞宫暂闭,脉象如常,纵是神医亦难察觉异样。时效……约有五载。”
暂闭胞宫……脉象如常……五载……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江浸月的心口。
她看着那枚乌黑的药丸,仿佛看到了自己尚未开始,就已经被宣判终结的、为人母的可能。
她不是没有幻想过,或许在复仇之后,或许在尘埃落定之时,她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流淌着她血脉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那将是她在无尽黑暗中的一点微光,一点真实的慰藉。
可现在,这一点微光,被眼前这个她曾倾心爱慕、如今却感到无比陌生的男人,亲手、冷静地掐灭了。
“为什么……”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殿下……就如此不信任我吗?我既应了你,便绝不会……”
“正是为了护你周全,杜绝所有后患。”
顾玄夜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浸月,这是最稳妥的办法。既可免你受生育之苦,涉孕期之险,亦可绝了楚天齐以此挟制你之心,更可保你将来……回归之时,身份‘清白’,无人可借此攻讦。”
他将“清白”二字,咬得格外重。
好一个“护你周全”!
好一个“杜绝后患”!
江浸月心中一片冰凉,甚至想放声大笑。
原来在他眼中,她终究只是一枚棋子,一枚需要绝对控制、不能有任何自主变量、甚至连最基本的天伦之乐都要被剥夺的棋子!
他防着楚天齐,又何尝不是防着她?
怕她因孩子而动摇了复仇之心?
还是怕她有了孩子,便不再完全受他掌控?
角落里的云卷,始终低垂着头,但紧握的拳头指节微微泛白。
她同样身为女子,虽倾慕顾玄夜,此刻亦能感受到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窒息的冰冷与绝望。
江浸月的目光从顾玄夜冷漠的脸上,移到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锁宫丹”上,再移到玄尘子毫无表情的脸上。
她知道,她没有选择。
复仇是她唯一的路,而这条路,注定要牺牲一切,包括她作为女子的根本。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微颤,却异常稳定地拿起了那枚药丸。
药丸入手冰凉刺骨,那冷意仿佛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浸月……遵命。”
她听到自己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然后,在没有借助任何水的情况下,仰头,将那枚代表着她被彻底剥夺、代表着顾玄夜极致冷酷与算计的药丸,生生咽了下去。
药丸滑过喉咙,带来一阵诡异的灼热与冰寒交织的感觉,随即沉入腹中,仿佛在那里种下了一颗永远不会发芽的、冰冷的石头。
顾玄夜看着她吞下药丸,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或许是松了一口气,或许是……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
但他很快便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很好。明日,你便以沈昭昭的身份入宫。记住你的任务,也记住……孤在宸国,等你归来。”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蕊珠担忧的声音将江浸月从冰冷的回忆中拉扯回来。
她猛地回神,才发现碗中的药已喝完,而自己的脸颊一片冰凉,竟不知何时已布满了泪痕。
那回忆中的绝望与冰冷,时隔多日,依旧能轻易地刺穿她伪装的坚强。
她抬手,轻轻擦去泪水,动作缓慢而机械。
心底那片被“锁宫丹”冻结的荒原,在此刻“小产”之后,愈发显得空旷而死寂。
她利用这无法生育的身体,演了一出逼真的戏,扳倒了皇后,赢得了楚天齐更深的怜爱和补偿。
可这份“胜利”的背后,是她永远无法弥补的残缺,是顾玄夜亲手刻在她灵魂深处的、关于利用与背叛的烙印。
楚天齐的温柔与深情,如同温暖的阳光,试图照耀她这片冰冷的土地,可她深知,这片土地早已被毒药侵蚀,开不出真正的花朵,也无法承载任何生命的重量。
每一次他提及子嗣的期盼,每一次他因她“失去”龙胎而痛心疾首,对她而言,都是一场无声的凌迟。
她将空药碗递还给蕊珠,努力扯出一个疲惫而虚弱的微笑:“无妨,只是……有些累了。”
蕊珠不疑有他,连忙扶她躺好,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
江浸月闭上眼,将所有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既然此生已注定无法拥有血脉延续,那她便用这残破之身,在这九重宫阙之上,掀起更大的风浪,搅动这天下棋局!
复仇,是她唯一还能紧握的、冰冷而坚硬的支柱。
至于那被剥夺的、属于一个普通女子的幸福与期盼,就让它随着那枚“锁宫丹”,永远地沉寂在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里吧。
窗外,秋风呜咽,卷起千堆枯叶,仿佛在为她无法言说的悲恸,奏响一曲寂寥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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