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山顶上，风雨依旧，但比起下方那片吞噬一切的浑黄汪洋，这里已是难得的避难所。短暂的庆幸过后，刺骨的寒意和咕咕作响的肚子将众人拉回了残酷的现实。二十名王族卫士，加上陈远和石腿，二十三人，困守在这片不过数亩见方的岩石平台上，与外界隔绝。
姒庚清点着队伍携带的物资。因为原本计划是轻装勘探，携带的干粮本就不多，经过几日消耗和方才的混乱，所剩无几，最多只能支撑两三日。更麻烦的是淡水，虽然雨水充沛，但直接饮用冰冷浑浊的雨水，极易引发疾病。
“百夫长，粮食……恐怕撑不了太久。” 负责后勤的老兵面色凝重地汇报。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陈远。经过方才的决断，这个年轻工正在他们心中已有了不同寻常的分量。
陈远没有看那些所剩无几的干粮袋，他的目光扫过石山平台，扫过那些在附近几处“孤岛”上隐约可见、如同蝼蚁般挣扎求救的人影，最后望向姒庚。
“百夫长，坐等救援，恐非良策。洪水不知何时能退，王都即便得到消息，派遣援手也需要时间。” 陈远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必须自救，也要救人。”
“自救？如何自救？粮食从何而来？水从何来？” 姒庚眉头紧锁，他不是不想救人，而是深知现实的残酷。
“粮食，可以寻找。这石山之上，或许有能吃的植物根茎，或许能设法捕捞洪水中的鱼虾。水，需过滤煮沸后饮用。” 陈远指向平台边缘那些在石缝中顽强生长的灌木，“至于救人……那些被困的人，不仅仅是累赘，也可以是帮手。”
“帮手？” 姒庚一愣。
“对，帮手。” 陈远点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超越这个时代管理智慧的光芒，“我们提供庇护、食物和安全的饮水，而他们，需要付出劳力，协助我们搭建更稳固的栖身之所，寻找食物，制造工具，共同渡过难关。有付出，方能有所得。此谓……‘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 姒庚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仔细品味着其中的含义。不是单纯的施舍，而是通过劳动换取生存物资，这既能维持秩序，避免坐吃山空和可能发生的抢夺，又能将分散的力量凝聚起来。妙啊！
他深深地看了陈远一眼，这个工正，懂的远不止炼金和医术。
“好！就依远工正之言！” 姒庚不再犹豫，立刻做出了决断。他迅速分派任务：几名擅长攀爬和泅渡的卫士，设法利用现有的绳索和漂浮物，冒险接近那些距离较近的“孤岛”，将幸存者接引过来，并传达“以工代赈”的规则；其他人则就地取材，在陈远的指挥下，开始建设临时营地。
陈远首先解决饮水问题。他指挥卫士们收集相对干净的雨水，用携带的陶罐和临时挖凿的石坑储存。他找来细沙、碎石和木炭（从被洪水冲上来的断木中获取），制作了简易的过滤装置，并坚持要求所有饮用水必须用陶罐在篝火上煮沸后才能饮用。这个看似“多此一举”的要求，起初让一些卫士不解，但在陈远强调了“水中或有看不见的毒虫病菌，煮沸可保平安”后，联想到他在金工坊救治中毒者的手段，无人再敢质疑。
接着是栖身之所。石山平台虽然坚固，但毫无遮蔽，风雨和夜晚的低温是巨大的威胁。陈远指挥众人，利用被洪水冲上来的粗大断木、树枝以及山石，搭建起一个巨大的、足以容纳数十人的简易窝棚骨架，上面覆盖上能找到的所有宽大树叶和茅草。虽然简陋，但至少能挡风遮雨。
与此同时，救援工作也在艰难进行。几名水性好的卫士，腰系绳索，冒险泅渡或利用临时扎制的木筏，将被困在附近几处高地上的幸存者一一接引过来。这些幸存者大多是被洪水冲散的小部落民或零散的猎人，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和茫然。当他们被带到石山平台，看到井然有序的营地、燃烧的篝火以及过滤煮沸的热水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姒庚和陈远亲自向他们说明了情况，并宣布了“以工代赈”的规矩：凡有劳动能力者，无论男女，皆需参与营地建设、寻找食物、巡逻警戒等事务，方可获得平等的食物和饮水分配。老弱妇孺，则负责一些力所能及的辅助工作，如照看火种、编织绳索、照顾伤员等。
起初，一些幸存者还有些迟疑和戒备，但当他们喝下热腾腾的、干净的水，分到一小块烤热的、由卫士们匀出来的干粮后，求生的本能和对秩序的本能向往，让他们很快接受了这个规则。
力量，开始被组织起来。
在陈远的指导下，一些人负责加固和完善窝棚，用泥巴混合茅草填补缝隙；一些人利用简陋的工具，尝试挖掘可食用的植物根茎；几名老猎人则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年轻人，用削尖的木棍和绳索，在洪水边缘尝试叉鱼或设置简单的陷阱；还有人在平台上地势较高的地方，用石头垒砌了简单的了望哨和防御工事，防备可能出现的野兽或其他不怀好意的流民。
陈远甚至利用工坊带来的少量青铜工具和边角料，指导石腿和几个手巧的幸存者，制作了几把更耐用的石斧和骨针，大大提升了工作效率。
整个石山平台，仿佛一个在洪水中顽强运转的、微缩的文明孤岛。虽然物资依旧匮乏，每个人分到的食物少得可怜，但希望和秩序，取代了绝望和混乱。人们不再只是被动地等待死亡或救援，而是为了生存，有目的地忙碌着。
姒庚看着这一切，心中感慨万千。他从未想过，一场毁灭性的天灾之后，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建立起这样一处井然有序的避难所。这一切，都源于身边这个看似文弱的年轻工正那超越常人的见识和冷静的头脑。
“远工正，” 姒庚忍不住低声问道，“你这些……安排，似乎并非寻常巫祝或工匠所能及。”
陈远正看着几个少年在一位老者的指导下学习辨认可食用的蘑菇，闻言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家师曾云，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洪水虽猛，亦是自然之力。与其祈求鬼神，不若顺应其理，善用人力。组织起来的人，本身便是最强大的力量。”
姒庚咀嚼着这番话，似懂非懂，但其中的道理，却让他深以为然。
几天后，当派出的斥候冒险泅渡到更远的地方侦察带回消息，确认下游大片区域已成泽国，短期内无法通行，而他们所在的这片石山，因为地势高且靠近决口上游，反而成了附近数十里内少数几个安全的避难所时，越来越多的幸存者开始向这里汇聚。
石山营地的人口逐渐增加，管理难度也随之加大。但“以工代赈”的规则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维持着基本的秩序和效率。陈远和姒庚根据每个人的特长和能力，进行了更细致的分工，甚至推举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和经验丰富的猎人作为小组头领，协助管理。
营地中央的篝火日夜不熄，不仅驱散了寒冷和黑暗，更成为了所有幸存者心中的希望象征。
陈远站在篝火旁，望着那些虽然疲惫但眼神中重新燃起生机的面孔，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安定。粮食危机远未解除，卫生条件依旧堪忧，洪水的威胁并未远去。而且，随着人口增多，内部的管理和外部可能出现的冲突，都是潜在的隐患。
但无论如何，第一步已经迈出。“以工代赈”，这个源自后世智慧的词汇，在这个蛮荒的夏朝洪水之后，第一次展现了它组织人力、对抗灾难的强大力量。
他抬头望向依旧阴沉的天空，雨势似乎小了一些。
活下去，然后，找到出路。这不仅是他个人的信念，也成为了这座石山孤岛上，所有幸存者共同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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