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庚王八年的秋天,来得格外肃杀。樠邑城外的粟浪刚刚染上一层沉甸甸的金黄,再过半月便是收割的时节。
持续数年的安定与渐进的繁荣,让邑中军民脸上多了几分罕见的踏实气色。
井渠的水潺潺流淌,集市在朔望日热闹非凡,新垦的田地向更远的缓坡延伸,甚至连戍卒与农夫之间,也多了几分共同维护这片家园的默契。
然而,北方的天空,却在这丰收的前夕,积聚起不祥的阴云。
最初的不安,来自几批匆匆南下、惊魂未定的游牧部落散民。
他们驱赶着瘦骨嶙峋的牛羊,穿越荒原,抵达樠邑外围请求收容,带来了令人心悸的消息:北方的土方部落,今年夏季草场遭了罕见的黑灾(指无雪之冬后的春旱),牲畜大批死亡。为了生存,也为了劫掠过冬的物资,土方诸部正在其大酋“虎”的号令下集结,矛头直指南面较为富庶的商邦边邑。
已有数个更靠北的小型商邑或盟邦据点遭到迅猛的袭击,或被攻破屠戮,或仓皇南逃。
“土方……虎……” 邑大夫子听到这些消息时,正在与瞻商议秋收后的赋税调整与仓廪扩建计划。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案上的简牍边缘。
土方不同于以往零散的戎狄马贼或山匪,他们是北方广袤草原与丘陵地带一个强大的方国部落联盟,民风彪悍,骑射精良,尤其擅长在秋高马肥时发动大规模、闪电式的掠边。
武丁王早年曾多次北伐土方,战绩辉煌,但自武丁晚年以来,随着商朝战略重心转移和王权对边陲控制力的微妙变化,土方势力有所恢复,近年侵扰渐增。
而“虎”,正是土方新一代酋长中以勇猛善战、手段残酷着称的人物。
“消息确否?” 子沉声问前来禀报的戍卒队长。
“应无虚假。” 队长额头见汗,“已盘问数批南逃者,说法皆同。且我方派往北面山区的猎户与侦骑,近几日回报,确见北方远处有不同寻常的烟尘,大队人马移动的迹象。
只是……对方斥候游骑甚多,我方不敢过于深入。”
子与瞻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严峻。樠邑近年虽有起色,但终究只是一个边陲小邑,常备戍卒不过两百余,加上新编练的、半农半兵的“乡勇”,可战之兵满打满算也不足四百。
而土方若大举来犯,兵力动辄数千,且多为骑兵,来去如风。以樠邑现有的城防和兵力,正面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
“先生,” 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大敌当前,何以应之?是固守待援,还是……暂避锋芒?” “暂避锋芒”几乎是委婉地询问是否应该弃城撤离,这对苦心经营数年的子来说,无疑是极为痛苦的选择。
瞻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悬挂着简陋区域地图(用炭笔绘制在硝制过的羊皮上)的墙边,目光扫过樠邑及其周边的地形标志,大脑飞速运转。
樠邑北面是连绵的丘陵和荒原,无险可守,正是土方骑兵发挥优势的地带。邑城虽经修缮加固,但墙体不高,且部分地段仍显薄弱。
城内粮草因连年丰收和积储,倒算充足,水源有井渠保障,短期内无虞。但若被长期围困,士气与消耗将是巨大考验。
至于援军……最近的较大商邑也在百里之外,且同样面临威胁,能否及时来援、援兵多少,皆是未知数。
“固守待援,恐援不至而城先破;暂避锋芒,则数年心血毁于一旦,民心士气尽丧,且流离途中,更易为敌骑屠戮。”
瞻缓缓开口,声音异常冷静,“为今之计,唯有‘凭城坚守,以拖待变,伺机破敌’八字。”
他指向地图:“樠邑虽非雄城,然经近年修葺,墙基尚固。我邑粮水充足,可支撑一段时日。土方远来,利在速战,意在抢掠,必不愿顿兵坚城之下,久耗粮草。故其首攻,必是雷霆之势,力求一举而下。我之要务,便是挫其锐气,使其速战之策落空。”
“如何挫其锐气?” 子追问。
“其一,坚壁清野。” 瞻手指划过城外区域,“立即动员所有人力,抢收已近成熟的庄稼,能收多少收多少,来不及的……便烧掉!决不给土方留下任何可就地取用的粮草。将城外所有零散住户、新迁流民,全部撤入城内,带不走的房屋、窝棚、柴草,尽数焚毁,水井掩埋(除秘密留用的个别)。我要让土方兵临城下时,看到的是一片焦土,找不到一粒粮、一口干净的水、一间可宿营的屋!”
子的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烧掉即将收获的庄稼,焚毁城外民居,这需要巨大的决心,意味着数年的建设成果将毁于一旦。但他明白,这是绝境下的唯一选择。他重重点头:“可!”
“其二,加固城防,全民皆兵。” 瞻继续道,“动员所有能行动的男女,日夜不停,加高、增厚城墙薄弱处,尤其是北面。搜集所有可用石料、木料、陶器碎片,运上城墙,作为砸击之物。城内所有青铜、铁质器具,除必要炊具,全部集中,交由工匠赶制或修复箭镞、矛头。组织妇孺老弱,制备箭矢(削制木杆、捆绑羽毛)、烧制开水、熬制金汁(粪便混合毒物加热)、编织绳索、照顾伤员。”
“其三,示敌以弱,诱敌深入,再以奇计伤之。” 瞻的目光变得锐利,“土方骄悍,必轻视我边邑小城。我可于初期防御时,稍显慌乱,令其以为我守备空虚,诱其先锋靠近城墙,甚至尝试蚁附攻城。待其人马聚集城下,则以预设之滚木礌石、沸水金汁、密集箭矢迎头痛击。同时,秘密挑选死士,于夜间或敌疲敝时,缒城而下,袭击其营地,焚其粮草辎重(若有),惊扰其马匹。不求杀敌多少,但求使其不得安枕,士气受挫。”
“其四,死守待机,间道求援。” 瞻最后道,“守城期间,需不断派出精干机敏之士,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设法突破或潜越土方游骑封锁,前往邻近邑城及王都方向报信求援。纵使援军难至,亦需将土方大举入寇的消息传递出去,使朝廷与其他边邑有所准备。此乃我等守土之责,亦是一线生机。”
瞻的计划,步步为营,立足于最坏的打算,却又在绝望中寻找每一丝可能的机会。他将防御战分解为坚壁清野、全民动员、战术欺诈、持续骚扰、信息传递等多个层面,不仅考虑了军事对抗,更兼顾了民心士气的维系和长远大局。
子听完,胸中翻腾的恐惧与慌乱,竟被这清晰的谋划稍稍压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背:“先生所言,甚善!便依先生之策!自即刻起,邑中一应防务,由先生与我共决,诸般调度,先生可先斩后奏!”
战争机器,在巨大的生存危机面前,以惊人的效率开动起来。
凄厉的号角声和急促的铜锣声划破了樠邑宁静的午后。全邑动员令下达。起初是惊愕、慌乱,甚至有人哭泣。但当人们看到邑大夫子与瞻先生亲自带头,冲向城外自家田地,挥动镰刀抢收粟米,而后又亲手点燃来不及收割的庄稼和城外自家的窝棚时,一种悲壮而决绝的情绪开始弥漫。
稷红着眼睛,带着家人和邻居拼命收割,嘴里喃喃:“不能留给土方狗!不能!” 老弱妇孺被迅速组织起来,向城内转移,携带着可怜的家当和尽可能多的粮食。
城墙上下,变成了巨大的工地。戍卒、乡勇、乃至所有青壮男子,甚至许多健壮的妇人,都在搬运土石、木料,加固墙体。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号子声、官吏声嘶力竭的指挥声,混杂在一起。
工匠铺里炉火日夜不熄,赶制着简陋但致命的武器。街道上,人们奔跑着传递物资,烧水的大锅支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焚烧城外物资)、汗水和紧张的气息。
瞻几乎不眠不休。他巡查每一段城墙的加固进度,检查防御物资的储备,调整人员部署,亲自指导如何制作和使用“金汁”,如何设置有效的了望和预警。他的身影出现在最需要的地方,语气始终沉稳,仿佛这巨大的压力并未将他压垮。他的镇定,无形中感染了许多人,让恐慌的情绪得到一定程度的控制。
三日后,北方的地平线上,扬起了遮天蔽日的烟尘。
土方的大军,终于到了。
黑压压的骑兵如同潮水般涌来,马蹄声如闷雷滚过大地,震得城墙上的尘土簌簌落下。旌旗招展,虽然杂乱,却透着蛮荒的杀气。粗略看去,人数至少超过两千,其中还夹杂着数十辆简陋的战车。
为首的正是土方大酋“虎”,他骑在一匹格外高大的黑马上,身披斑斓兽皮,手持巨大的骨质战斧,狞笑着望向眼前这座在他看来唾手可得的小邑。
然而,当他看到樠邑城外的景象时,眉头却皱了起来。预料中金黄的待收割田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烧焦的黑地和零星未燃尽的余烬。
城外所有的房屋、窝棚都已化为废墟,水井也被填埋或堵塞。整个樠邑,如同一个光秃秃的、冒着黑烟的硬壳乌龟,缩在城墙后面。这显然不是毫无准备的羔羊。
“哼,倒是学乖了。” 虎啐了一口,眼中凶光更盛,“以为这样就能挡住我土方的勇士?儿郎们!商人的粮食、财物、女人,就在城里!打破这龟壳,一切都是我们的!第一个登上城墙者,赏奴隶二十,财货任取!”
土方军队中爆发出狼嚎般的呼啸。虎不再犹豫,立即下令前锋骑兵下马,扛着临时赶制的简陋云梯(不过是绑扎起来的长木杆)和少量攻城槌,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向着樠邑北城墙发起第一波试探性攻击。
城墙之上,子紧握剑柄,指节发白。瞻站在他身旁,神情冷峻,抬手示意:“稳住!听我号令!弓箭手,预备——放!”
当土方士卒进入射程,随着瞻一声令下,城墙上飞出一片并不十分密集但颇显凌厉的箭雨。
戍卒和经过简单训练的乡勇,将数日来的恐惧与愤懑都灌注在了这一箭之中。冲在最前的土方兵顿时倒下了十几个,惨叫声响起。
但更多的土方兵悍不畏死,嚎叫着继续冲锋,很快就冲到了城墙根下,架起了云梯。
“滚木!礌石!” 瞻的声音依旧平稳。
早已准备好的戍卒和青壮,奋力将堆在墙头的滚木和石块推下。沉重的木头和石头沿着云梯和城墙斜面轰然滚落,砸得下方的土方兵头破血流,筋断骨折,云梯也被砸断数架。
“沸水!金汁!”
冒着腾腾热气的开水和恶臭扑鼻的“金汁”被妇人们用陶罐舀起,奋力泼下。凄厉非人的惨叫瞬间达到顶点,被沸水烫伤、被“金汁”沾染的土方兵痛苦地翻滚,城墙下仿佛变成了修罗场。
土方第一波攻势的锐气,在这突如其来的、残酷而高效的防御手段打击下,为之一滞。
虎在后方看得真切,怒不可遏:“废物!继续攻!弓箭手,给我压制城头!”
土方的弓箭更为犀利,箭矢如飞蝗般射向城头,瞬间造成了一些守军伤亡。但樠邑守军依托女墙和盾牌(简陋的木板或门板)掩护,顽强还击。
瞻指挥得当,将人员分散,重点防御敌军主攻方向,并不断调动预备队填补缺口。
战斗从午后一直持续到黄昏。土方发动了三次规模渐大的进攻,一度有悍勇者登上城头,但立即被守军以人数优势围杀击退。城墙上下,双方尸体堆积,鲜血染红了夯土。
樠邑守军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伤亡近百,多是戍卒和勇敢的乡勇。
天色渐暗,土方终于鸣金收兵。城外留下了近两百具尸体和更多的伤员,哀嚎声在暮色中格外刺耳。
樠邑城头,守军们疲惫地靠着垛口,许多人身上带伤,但眼神中却燃起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混杂着悲愤与决绝的光芒——他们顶住了!他们挡住了土方第一天的猛攻!
子大夫的手臂被流矢擦伤,简单包扎后,他望着城外土方营地点起的篝火,声音沙哑:“先生,今日……守住了。”
“只是第一日。” 瞻的脸上沾着烟灰和血迹,目光依旧望着城外,“虎不会甘心。明日攻势必更猛烈。
今夜需加强警戒,防其夜袭。伤员需全力救治,士气需鼓舞,城墙破损处需连夜修补。” 他顿了顿,“另外,我挑选的二十名死士,已准备就绪。子时,他们将缒城而下,目标——敌营马厩与粮草堆放处。”
子的心又是一紧,但看到瞻那在火光映照下异常坚定的侧脸,他重重点头:“一切拜托先生!”
夜色深沉,樠邑城头火把通明,巡逻的士兵瞪大了眼睛。而在城墙的阴影处,二十个黑影,口衔枚,背插短刃,腰缠火油陶罐与火镰,正沿着绳索,悄无声息地滑入漆黑的城外,如同融入夜色的匕首,刺向不远处敌人营地的咽喉。
土方犯境的第一天,在血腥的攻防与暗夜潜伏的杀机中,缓缓翻过。樠邑的命运,乃至瞻的边邑生涯,都在这铁与火的淬炼中,迎来了最严峻的考验。野狐岭的沉睡者依旧遥远,而此地的生死搏杀,才刚刚开始。
喜欢伏羲纪元之长眠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伏羲纪元之长眠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