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灶过后，年关越近，日子反而像被拉长了。夜里，堂屋炉火正旺，干透的劈柴在炉膛里烧得通红，偶尔爆开一两声轻响，溅出几点火星。赵秀兰带着顾浩在里屋睡了，柳玉芬也早早回了自己屋。堂屋里只剩下柒柒和顾衍，一个就着炉火的光纳鞋底，一个擦着那把用了好些年的军用水壶。
炉火映得人脸上暖烘烘的，影子在墙壁上放大、晃动。屋子里很静，只有针线穿过布底的细微声响，和绒布摩擦金属的沙沙声。
顾衍擦完水壶，把它放在一旁，拿起火钳拨了拨炉里的炭，让火烧得更匀些。火光跳动，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开春后，部队里可能有个去省城军校短期进修的名额。”顾衍看着炉火，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在安静的夜里却很清晰，“时间不长，大概三四个月。教导员找我谈了话，意思是想推荐我去。”
柒柒手里的针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稳稳地扎下去，拉过麻线。“哦。那是好事。”她说，语气平常，“学啥的？”
“主要是军事理论，还有些新装备的操作和维护。”顾衍转过头看她，“就是……时间说短也不短，家里……”
“家里有啥？”柒柒截断他的话，抬起头，炉火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娘身体硬朗，浩儿也省心，柳婶现在也能帮衬着。家里地里那点活，我都能干。”她停了一下，声音更轻了些，“你去学本事，是正经事。家里不用你惦记。”
顾衍看着她，火光将她低垂的睫毛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鼻梁上。她总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却把什么都考虑到了，把什么都扛住了。
“嗯。”他应了一声，没再说感谢的话，有些话不用说出口，彼此都明白。他沉默了片刻，炉火哔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也更缓，像是斟酌了很久，“还有件事……前阵子，浩儿他娘那边……话里话外，又提过孩子的事。”
柒柒纳鞋底的手彻底停下了。她没抬头，目光落在自己手指上，那上面有针扎的旧痕，也有冻疮愈合后留下的浅印。
顾衍看着她，继续说：“我跟她说清楚了。孩子的事，不急，也没有一定。我现在有浩儿，有娘，有你……这个家已经很好了。”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认真，“柒柒，咱们这个家，是两个人的家。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得看两个人的心思。你心里怎么想，最重要。你要是觉得现在这样挺好，那咱们就这样过。你要是……将来某天有了别的想法，咱们再商量。总之，别管别人怎么说，也别觉得有啥负担。在我这儿，你怎么舒心，怎么来。”
他的话，一句一句，沉甸甸的，落在柒柒心上。没有华丽的承诺，没有夸张的深情，就是这样朴实、甚至有些笨拙的交代，却比任何誓言都让人安心。
柒柒慢慢抬起头，看向顾衍。炉火的光在他眼睛里安静地燃烧着，映着她的影子。她想起前世在康复院冰冷的铁床上，那些关于“正常”家庭、“完整”人生的遥远幻想；想起刚来到这个年代时的惶恐与孤寂；想起在这个小院里经历过的冷眼、刁难、一点点积攒起来的温暖……最后，画面定格在眼下——暖和的炉火，安静的夜，眼前这个愿意把选择权交到她手里的男人，还有里屋传来的顾浩平稳的呼吸声，隔壁赵秀兰偶尔的咳嗽，以及柳玉芬屋里隐约的、纳鞋底的动静。
这个家，或许不完美，或许在别人眼里有缺憾，但对她而言，已经是两辈子加起来，最踏实、最温暖的所在。它不再是她需要小心翼翼去“融入”的地方，而是她可以安心停靠、并且愿意为之付出的“家”。
她看着顾衍，很慢、很清晰地点了点头，嘴角弯起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嗯。现在这样，就很好。有浩儿，有娘，有……你，有这个家，我心里很满，很踏实。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眼下，咱们先把日子过好。”
顾衍看着她嘴角那抹淡淡的笑意，心里那块最后悬着的石头，也悄然落地。他伸出手，不是去握她的手，而是轻轻拍了拍她放在膝上的鞋底，触手是粗布和麻线的坚硬质感。“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炉火又爆开一个火花，明亮了一瞬，随即恢复平稳的燃烧。堂屋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温暖的气息无声流淌。窗玻璃上，冰花在悄悄绽放，将屋内的灯光和两个依偎在炉火旁的剪影，温柔地囚禁在这一方温暖静谧的天地里。
未来还长，但有了此刻的笃定和相互支撑，便不再令人心慌。日子就像这炉火，慢慢地添柴，慢慢地烧，总能暖透漫长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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