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衍在光茧中“昏迷”了二十七分钟。
这二十七分钟里,她的表层意识完全遵循“遭受未知精神攻击后创伤性昏迷”的生理与能量模式——波动紊乱,反应微弱,对外界刺激仅有最本能的、无害的生理性反馈。而在意识深处,那冰冷的核心则如同最精密的潜水钟,悬浮在由护符、莫里斯力量以及自身伪装共同构成的“镇压海洋”中,以最低功耗维持着绝对清醒,并记录着外界的一切。
她能“感觉”到莫里斯枯瘦手掌按在额头传来的、浑厚而带有强烈探查意味的光明力量。那力量如同精密的手术刀,试图剥离每一层异常,追溯痛苦的源头。它仔细扫描了她能量回路的每一处节点,检查了“净光护符”与她的连接状态,反复过滤她意识表层残留的“波动痕迹”。
同时,护符也在全力运转。它不仅持续输出净化与稳定能量,似乎还在与莫里斯的力量进行某种“数据交换”——共享它记录下的、在“攻击”发生前瞬间的能量读数、威胁判定逻辑以及采取的应对措施。两者合力,将她体内因“共鸣”引发的所有异常涟漪,尽数归拢、贴上“外部攻击残留”的标签,然后缓慢而坚定地抚平。
她能“听到”莫里斯低沉、干涩、带着明显不悦与凝重的声音,似乎在通过某种方式与外界通讯:
“……第八十九号场域,发生未记录的被动反应。强度极低,但性质特殊,疑似针对高敏感个体或特定共鸣特质……目标虞衍遭受精神冲击,护符反应及时,主体无结构性损伤,意识受创昏迷……请求支援封锁该区域,并进行深度扫描……同时,需要对目标进行后续二十四小时增强监护与意识状态回溯审查……”
“意识状态回溯审查”。这个词让虞衍冰冷的核心微微一缩。这意味着,在她“苏醒”后,很可能将被施以更强大的精神法术或借助某种圣物,试图“读取”或“重现”她遭受攻击那一瞬间的主观感受与记忆碎片。这是比外部扫描更危险的程序,旨在揪出任何伪装或内在隐患。
但眼下,这是必须渡过的一关。她的“表演”——指向基座的指控、痛苦的表情、及时的“昏迷”——已经成功地将“异常”的来源,完全导向了那个古代基座残骸。莫里斯和护符的初步探查,似乎也倾向于这个结论:一件古老、破损、记录不全的“共鸣者”遗物,因未知机制被意外触发,对恰好靠近的、精神力敏感的评估员进行了无差别(或针对特定特质)的精神攻击。
这是逻辑上最直接、也最“安全”的解释。比起“评估员自身隐藏着连净光护符都难以完全压制的危险秘密”,前者显然更容易被接受,责任也更清晰——属于场域管理方的“记录疏漏”与“风险评估不足”。
大约十五分钟后,另外两股强大的气息抵达。虞衍通过能量感知模糊辨认出,其中一位应该是“档案馆”的高阶守护者,另一位则带着医疗与精神安抚的特有波动。他们没有靠近虞衍(由莫里斯和护符继续处理),而是迅速对第八十九号场域基座展开了更严密、更深入的封锁与探测。她能感觉到更强的屏障被立起,多种探测波束反复扫描那焦黑的凹坑和闪烁过的残片。
又过了十二分钟,在外部探测似乎告一段落,而虞衍体内的“异常”也已被镇压得近乎彻底消失(至少表面如此)后,莫里斯输入她体内的探查力量开始放缓,并转向温和的安抚与唤醒。
光茧的光芒逐渐减弱。
虞衍适时地让表层意识开始“复苏”。
她先是睫毛颤动,发出低低的、痛苦的呻吟,然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眼神初时涣散、迷茫,充满了遭受创伤后的脆弱与惊悸,过了好几秒,才仿佛逐渐找回焦点,看到了眼前莫里斯那张枯槁而严肃的脸,以及周围还未完全散去的乳白色光晕。
“……莫里斯……导师?”她的声音沙哑、微弱,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与后怕,“发……发生了什么?我……头好痛……好冷……”
“别动,保持放松。”莫里斯的声音比平时稍缓,但依旧干涩,听不出太多情绪,“你在评估第八十九号场域时,遭遇了该场域未记录的隐性精神攻击。护符保护了你,但冲击依然造成了意识震荡。现在感觉如何?除了头痛和寒冷,还有其他不适吗?视觉、听觉、思维清晰度?”
虞衍按照“脑震荡及轻度精神受创”的标准反应,一一回答:视力有些模糊重影,耳鸣,思维迟滞,记忆断裂——对“攻击”瞬间的具体感受只剩下“冰冷的刺痛”和“无法抗拒的拖拽感”,之前的细节一片混沌。这正是遭受突然、强烈精神冲击后的典型记忆保护性缺失。
莫里斯仔细听着,枯瘦的手指始终虚按在她的额前,持续感应着她的能量与意识波动。那位带着医疗波动的身影也靠近了些,温和的安抚能量如暖流般补充进来,缓解着虞衍伪装的头痛与寒冷。
“记忆碎片缺失是正常保护机制。”高阶守护者走了过来,他的声音沉稳而带有权威性,“第八十九号场域基座中央一块极其隐蔽的残片,检测到了短暂的、针对特定高频意识波动的被动响应机制。历史上某些共鸣增幅器会带有身份验证或特质扫描功能。你的精神力特质,可能无意中触发了它残存的、扭曲的识别程序。这属于档案馆的记录重大疏漏,我们会对此重新定级并彻底核查所有类似遗物。”
他的话语,为事件彻底定性。责任归属清晰。
虞衍适时地表现出庆幸与后怕,以及一丝对自身“不慎”引发意外的歉疚(虽然按照规程她并无过错)。
“你需要休息,并进行至少二十四小时的增强监护与意识状态复查,以确保没有隐藏的创伤或异常印记。”莫里斯收回手,做出了决定,“今日的评估任务中止。我会护送你回居所,医疗官会陪同。复查程序明日进行。”
增强监护。意识状态复查。果然来了。
虞衍虚弱地点点头,在医疗官的搀扶下慢慢站起。她身体微微摇晃,脸色依旧苍白,完美扮演着一个刚刚从精神攻击中侥幸脱身、状态不佳的受害者。
离开大厅前,她最后看了一眼被多重屏障彻底封锁的第八十九号场域。那堆暗银色的残骸在昏暗中静静伫立,焦黑的凹坑深不见底。方才那瞬息的“共鸣”与剧痛,如同幻觉。但意识深处,那“寂静”区域中比之前明亮了一丝的节点,以及薄片传来的、仿佛意犹未尽的冰冷余韵,提醒她这一切真实发生。
回到居所的过程平静而沉闷。莫里斯亲自守在门外,医疗官在屋内布置了额外的监测法阵,并给了虞衍一支安抚精神、促进恢复的药剂(她谨慎地服用,并用能量包裹,使其缓慢释放,避免影响自身状态)。净光护符的监控强度被临时调至最高级别,银色星芒稳定而明亮地流转着,如同永不疲倦的守卫。
房门关闭,居所内只剩下虞衍一人,处于前所未有的严密监控之下。
她躺下,闭目,继续扮演着虚弱与困倦。
但在意识最深处,冰冷的计算已经开始。
危机分析:
1. 直接暴露风险暂时解除:成功将异常归因于外部场域。护符与莫里斯的探查未发现“寂静”核心或薄片的存在。
2. 新增风险:意识状态复查:明日将进行的复查是最大威胁。任何深层次的记忆伪装或意识状态异常都可能被捕捉。
3. 监控升级:二十四小时内,处于护符与可能的外部监视双重最高戒备下,任何非常规能量操作或与薄片的互动都极度危险。
4. 薄片状态:得到明显“滋养”,节点亮化,并表现出对“危险畸变能量”的偏好。其存在感是否因这次事件而更易被察觉?未知。
5. 寂静区域:经历剧烈共鸣后,被更强力镇压,但核心节点出现不可逆的微弱亮化。这意味着什么?是否增加了失控或暴露风险?
6. 第八十九号场域:其特殊性(对共鸣特质敏感)已被记录,后续接触可能受限或引发额外关注。
行动计划(二十四小时监护期内):
1. 绝对静默:停止一切能量微调、畸变制造、薄片投喂活动。将自身状态维持在“标准恢复模式”。
2. 深化伪装:精心构建“遭受精神攻击后标准康复”的意识状态模型,包括合理的记忆模糊区、轻微的情绪脆弱带、以及对类似场域本能的后怕反应。为明日的复查准备“合规”的意识表层内容。
3. 观察与记录:密切注意护符在最高监控模式下的行为细节,记录医疗监测法阵的特性,留意外部可能存在的其他监视手段。
4. 评估薄片与寂静区域:以最低限度的内视,确认两者在当前强力镇压下的稳定状态,评估亮化节点是否带来新的信息或风险。
时间在伪装出来的半睡半醒间流逝。医疗官每隔一段时间会进来检查一次,莫里斯的气息始终稳定地盘踞在门外。护符的光芒恒定。
深夜,万籁俱寂。
虞衍的意识如同潜行在深海的鱼,缓慢而谨慎地“内视”。
“净光护符”的监控网络如同密集的发光丝线,包裹着她的能量场和意识表层,任何超出“恢复期波动”的异常都会被立刻捕捉、分析。
暗灰色薄片紧贴胸口,如同沉睡的冰冷石片,毫无动静。但虞衍能感觉到,其内部那被点亮的节点,散发着微弱却稳定的幽光,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晦暗。它似乎……更“坚实”了。对于她的内视,薄片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彻底沉寂。
而那片“寂静”区域,则被“光明混凝土”封印以及护符的加强镇压力量,包裹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实。其内部的搏动近乎停滞,那点亮化的节点也隐藏在重重封锁之后,难以清晰感知。但虞衍知道,它就在那里,并且发生了一些根本性的变化。
这次意外,虽然带来了巨大的风险,但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薄片得到了优质“饵料”,状态提升。
“寂静”区域经历了与“同类造物”的共鸣,其核心出现了某种“激活”迹象。
这两者,是否存在着更深层次的联系?薄片是否是“饲养”或“沟通”那片“寂静”的某种工具或媒介?而“寂静”又究竟是什么?与历史上那些“共鸣者”又有什么关系?
疑问更多了。
但现在不是深入探究的时候。生存是第一要务。
明天的复查,将是另一场生死攸关的“表演”。她需要将自己的意识表层,打磨成一块毫无破绽的、符合“受害者”与“忠诚修复师”身份的、光滑的镜子。
虞衍调整着呼吸,让疲惫感自然流露,意识逐渐沉入更深层的、模拟出来的修复性睡眠。
但在沉入黑暗的前一刻,她冰冷的核心,再次清晰无误地烙印下当前的处境:
饲养神明的第二十四步(高压监护): 因意外触发“同类共鸣”,导致监控等级飙升至最高,并面临翌日危险的“意识状态回溯审查”。所有主动行动暂停,生存模式切换至“深度伪装”与“被动观察”。薄片与寂静区域均出现不可逆的积极变化,但伴随而来的暴露风险同步激增。下一步,必须在审查中完美过关,并重新评估在更高监控等级下,继续“饲养”计划的可行性与新策略。
窗外,档案馆永恒的人造天光模拟着晦暗的夜空,星光黯淡。
居所内,只有护符稳定的微光,与沉睡者(伪装)均匀的呼吸。
而在那呼吸之下,冰冷的火焰,于重重封锁的最深处,无声地、顽强地,继续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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