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刺耳的长鸣到底还是响了。
滴——
声音像一把钝刀,锯断了病房里最后那根紧绷的弦。
凌晨零点零七分,监护仪上的绿色波浪线彻底拉直,变成一条毫无生机的死线。
高青没动。
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指尖搭在乔家野完全金属化的手腕上。
她没哭,甚至连眼眶都没红。
只是缓慢地、近乎虔诚地合上手里那本旧账本——纸页翻动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秋叶擦过水泥地。
她将它贴在自己胸口,布料摩擦着皮肤,能感到胸前那颗心脏正剧烈地撞击着胸腔,替躺在床上的这个人继续跳动,一下又一下,滚烫而真实。
“走了?”陆阿春的声音在门口颤了一下,带着鼻音,像是从湿毛巾里拧出来的。
高青没回答,因为空气里突然闯进来一种奇怪的声音。
滋滋……哒、哒、哒哒、哒。
是那台老熊猫收音机。
它没放歌,也没放那段经典的叫卖录音,而是发出一种极有节奏的敲击声,清脆得如同石子弹在铁皮屋顶,每一声都拖着金属的余韵,在寂静中荡出涟漪。
陆阿春猛地抬头,眼泪还挂在脸上,表情却像是见了鬼:“这是……”
她太熟悉这动静了。
三年前,乔家野刚在夜市摆地摊被城管撵得鸡飞狗跳时,只要风声一紧,或者准备收摊去吃宵夜,他就会拿汤勺敲那口破铝锅的锅盖。
哒、哒、哒哒、哒。
这是暗号——“撤了,去喝点”。
高青一把抓起桌上的平板电脑,冲着门外的技术志愿者喊:“切频谱!快!”
几秒钟后,波形图在屏幕上跳了出来。
几个年轻的技术员看着那条线,脸色煞白。
“高姐……这频率跟乔哥临终前最后一分钟的脑电波图谱……完全重合。”
这不是摩斯电码,这是只有西巷老人才听得懂的“鬼话”。
“他在说话。”高青盯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解码字符,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指尖与塑料按键碰撞出急促的嗒嗒声。
系统正在将这段脑电波频率转化成可识别的文字信息。
屏幕闪烁,三个短句蹦了出来。
【别立庙。】
【别念经。】
【老子嫌吵。】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不到两秒,随后,那个年轻的技术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是陆阿春,她一边抹眼泪一边骂着“小王八蛋”,最后连门口那些原本准备默哀的摊主们也都笑出了声。
笑声起初压抑,继而爆发,像油锅里泼进了一瓢水,噼啪作响。
这太他妈乔家野了。
就在这悲喜交加的哄笑声还没落下时,外面的惊呼声骤起。
“炉子!看炉子!”
高青冲出后屋。
雨已经停了,西巷的空气湿漉漉的,踩在地上能听见鞋底与青石板黏连的“啪嗒”声。
夜风裹挟着泥土和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座并未点火的“守夜铭碑”炉膛里,此刻竟然倒映出一行淡淡的虚影,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马克笔随手涂在墙上的:
【你们哭,我不收;你们笑,我听着。】
陆阿春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一分钟,突然转身,一脚踢翻了不知是谁摆在碑前的白蜡烛。
烛身撞地时发出闷响,滚了两圈,烛芯最后挣扎着闪了一下红光,熄灭。
“听见没?都听见没!”陆阿春扯着嗓子,拿出了当年掌管整条街卫生的气势,“把这些丧气玩意儿都给我撤了!什么香烛、纸钱、白花,统统扔出去!”
“那摆啥啊春姨?”有人愣愣地问。
“摆他爱吃的!”陆阿春眼圈通红,嗓门却亮得吓人,“从明天起,这儿只准放辣条、冰啤酒、炒田螺!对了,还得有那种十块钱三双的旧拖鞋——他生前最烦穿鞋,爱赤脚走道,别把他整得跟个神仙似的,他不爱坐莲台,他爱坐马扎!”
次日清晨,青川县的第一缕阳光照进西巷时,早起的游客和赶来吊唁的粉丝都看傻了眼。
原本庄严肃穆的“守夜铭碑”前,画风突变。
那张用来供奉的案桌被撤了,换成了一张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的小圆竹桌,桌面还沾着昨夜雨水留下的斑驳水渍。
桌上没香炉,只有一盘堆得冒尖的炒田螺,油光锃亮,散发着浓郁的蒜香与辣椒味;两瓶开了盖的绿标啤酒,瓶口滋滋冒着气泡,握上去冰凉沁手。
最离谱的是旁边地上,整整齐齐摆着一双磨得鞋底都快透了的人字拖,橡胶带子松垮,踩上去一定“啪嗒啪嗒”响。
旁边立了块破木牌,上面用黑炭写着一行字:【乔哥值班中,有事留言,闲聊免谈。】
没有哀乐,没有哭丧。
高青蹲在石碑侧面,手里调试着那台海鸥相机,金属旋钮在指尖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通过镜头的取景框,她敏锐地捕捉到一个违背物理常识的现象——
每当有人走到桌前,不是为了祈祷,而是笑着讲起一段关于乔家野的糗事或者段子时,炉膛底部的温度就会莫名升高,红外图像上泛起一圈橘红色的涟漪;
哪怕没有风,那些沉积的烟灰也会像是有生命一样,打着旋儿欢快地飘起来,轻盈如絮。
相反,如果有谁哭丧着脸试图跪拜,那炉子就冷得像块冰,连地面都结出细密的霜粒。
这一刻,高青终于彻底懂了。
这地方认的不是悲伤,是鲜活的人气。
这个系统,或者说乔家野留下的这一缕意志,它依靠的能源不是香火,而是人们记忆里那些滚烫的、带着烟火味的快乐。
中午时分,日头正毒。
一个年轻女孩拽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挤进人群。
女孩眼眶红红的,手里捏着一串早就褪色的红绳手链,指尖摩挲着绳结,粗糙的纤维刮过皮肤。
“就是这儿。”女孩把男生推到碑前,指着那盘田螺说,“当年我失恋,在这哭得跟狗一样。就是这摊主,非说这破绳子是月老开过光的,骗了我五十块钱。”
男生挠挠头:“然后呢?”
“然后我就信了啊,戴着这破绳子去图书馆,结果撞掉了你的书。”女孩破涕为笑,冲着石碑深深鞠了一躬,发丝垂落眼前,“乔哥,我知道你是骗我的,但这谎撒得……真挺好。”
话音刚落。
咔哒。
那台装死的收音机突然自行启动,最大音量播放出一曾让整条街都头疼的叫卖剪辑:
“这条保红鸾,不成就退钱!哎哎哎,别走啊,假一赔十!真的!”
那个“真的”还带着破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铁皮。
全场瞬间哄笑,女孩更是笑得直不起腰,笑声清亮,混着啤酒瓶轻碰的叮当声。
高青按下快门,快门声“咔嚓”一响,将这一幕定格。
她在随身的小本子上写下一行字,那是新一期《地摊上的神谕》的卷首语:“真正的奇迹,往往是从那些不相信奇迹的人嘴里,笑着冒出来的。”
傍晚,夕阳将西巷染成一片金红。
人潮散去,高青独自坐在碑侧的阴影里,翻开了母亲遗留的那本胶片相机日记。
纸页泛黄,翻动时散发出淡淡的樟脑与旧相纸气味。
她在空白的第一页,写下了属于自己的第一行记录:
【我不拍神,我只拍人。】
合上本子,她抬起头,看着那双静静摆在地上的人字拖,轻声问了一句:“你听见了吗?”
没有人回答。
但一阵晚风穿过砖缝吹来,带着潮湿的凉意拂过脚踝,桌边那张没人坐的竹椅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地上的左脚人字拖像是被人无意间踢了一下,往前挪了半寸,橡胶底与青石摩擦出细微的“嚓”声。
同一秒,高青架在一旁的红外热成像仪屏幕上,一道极淡极淡的银色光流从碑底无声升起。
它没有直冲云霄,而是像一只调皮的猫,绕着高青手里的相机转了三圈,最后依依不舍地沉入地下。
她嘴角微微上扬,在这个充满死别意味的日子里,她感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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