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苗寨的晨雾连缠了三日。第三日破晓时,乾珘踩着灵脉井旁的青石板,将木勺沉入井中 —— 井水泛着淡金的光泽,是祖灵庇佑的征兆,按纳兰云岫的叮嘱,这三日他需用此水擦拭身体,净化体内浊气。指尖触到井水的刹那,一股温润的凉意顺着指缝渗入,驱散了晨间的寒气,也让他紧绷了三日的神经稍稍舒缓。
这三日,他恪守医嘱,未动分毫内力。白日里,他坐在客舍竹楼的窗边,看着寨民往来:阿木背着药篓去后山,竹篓里的血露棘叶片泛着暗红;阿苗在晒谷场晾晒蜡染布,靛蓝的布面上,蛊蝶纹在阳光下泛着淡光;石龙的手下则总在客舍附近徘徊,目光阴鸷,却碍于赵铁鹰的值守,不敢靠近。夜里,他服下清灵露,那透明的液体入腹后化作一股暖流,缓缓滋养着经脉,也让他对三日后的金针渡穴,多了几分期待,又添了几分忐忑。
辰时初刻,乾珘换上一身素白的中衣 —— 赵铁鹰特意找寨中布匠缝制的,用云丝草混着麻线织成,轻便透气,不碍下针。他腰间依旧系着那枚刻 “蓝” 字的羊脂玉佩,玉佩被灵脉井水浸过,泛着温润的光泽,像是母亲的目光,护佑着他。
“王爷,需不需要属下随行?” 赵铁鹰站在竹楼下,手中握着精铁短刃,眼中满是担忧。这三日他已查清,石龙的人在瘴林谷附近设了暗哨,显然在监视圣女竹楼的动静,“属下会在竹楼外围守着,若有异动,立刻支援。”
乾珘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圣女既答应诊治,便不会让外人打扰。你守好客舍,盯紧石龙的人即可。”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三时辰后我未归,再去竹楼外等候。”
赵铁鹰躬身应下,看着乾珘的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才转身吩咐侍卫:“加强巡逻,尤其是通往圣女竹楼的方向,不许任何人靠近。”
乾珘沿着小径前行,晨雾尚未散尽,沾在发梢,带着草木的清苦。小径两旁的夜光藤泛着淡绿的荧光,叶片上的露珠滴落,在青石板上积成细小的水洼,映着他的身影。不远处的榕树后,传来阿达的脚步声 —— 他提前在那里等候,见乾珘走来,便上前比划着手势,示意他跟上。
阿达今日换了身黑色的短打,腰间的蛊囊鼓胀,里面装着醒魂蛊,是纳兰云岫特意让他准备的,以防突发状况。他走在前面,步伐沉稳,不时拨开路边的荆棘,指尖泛着淡淡的巫力,驱散了藏在叶片下的毒虫。
圣女竹楼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竹楼周围的血露棘长得愈发茂盛,叶片上的尖刺泛着寒光。阿达推开竹门,一股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 —— 是 “祖灵香” 的味道,用月苗寨特有的 “醒神草”“血藤花” 混合松脂制成,点燃后能安神驱邪,是巫医诊治时必焚的香。
竹楼内的窗户都被轻轻掩上,只东窗留了道缝隙,让天光透入,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柱,恰好落在中央的竹椅上。光柱中,尘埃与香雾交织,像无数细小的灵蝶在飞舞。纳兰云岫站在竹椅旁,身着一袭淡紫色的巫袍,袍角绣着 “冰翼蚕” 纹样,是用银线与蓝线混绣的,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手中托着一个紫檀木针囊,囊身刻着繁复的 “渡厄蛊纹”,针囊边缘垂着细小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极轻的 “叮铃” 声。
“来了。” 她的声音比平日更显清冷,却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医者的凝重。阿达守在竹楼门口,背对着室内,双手按在腰间的蛊囊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守卫,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干扰。
乾珘走到竹椅旁,目光落在针囊上。纳兰云岫轻轻打开囊盖,里面整齐排列着三十六根金针,长短不一,细若牛毛,针身泛着柔和的银光 —— 这是用月苗寨的 “雪银” 打造的,雪银比寻常银子更纯,能更好地传导巫力,且需在灵脉井水中浸泡七七四十九日,淬去金属的燥气,才能用于渡穴。最短的金针仅一寸长,用于头顶的百会穴;最长的三寸,用于背心的灵台穴,每一根针的针尾都刻着极小的蛊纹,对应不同的穴位。
“褪去上衣,闭目凝神。” 纳兰云岫的指令简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切记,无论如何,不可妄动真气,不可心生抗拒。金针渡穴时,巫力与你的气息相连,一旦抗拒,轻则穴位错乱,重则蛊力反噬,伤及经脉。”
乾珘依言照做,褪去中衣,露出精壮的上身。他的肌肤因常年习武而紧致,肩颈处有几道浅淡的疤痕,是早年在中原战场留下的。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杂念强行压下 —— 此刻的他,如同将性命全然托付,没有退路,也无需退路。
冰凉的指尖再次触碰到他的皮肤,从后颈缓缓向下,沿着脊柱的穴位轻轻按压。纳兰云岫的指尖带着巫力的余温,所过之处,经脉仿佛被温水浸泡,泛起细微的酥麻。她的动作极轻,却精准无比,每一次按压都恰到好处,像是在为下针做标记。
“放松。” 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祖灵香的清冽,“感受经脉的流动,随巫力引导,勿要对抗。”
话音刚落,一阵尖锐的刺痛从背心的灵台穴传来!是第一根金针。那痛感不似刀割般猛烈,却如蜂针蛰刺,带着一丝清凉,顺着脊柱往下窜,瞬间传遍全身。乾珘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又强行放松 ——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金针刺入穴位的刹那,一股极淡的巫力顺着针身注入,像溪流汇入江河,缓缓融入他的经脉。
纳兰云岫下针如风,第二根金针刺入百会穴,痛感从头顶传来,带着眩晕的微麻;第三根刺入肩井穴,手臂瞬间泛起酸麻;第四根、第五根…… 金针如银线般,依次刺入他的大椎、命门、曲池、合谷等三十六处要穴。她的手法极快,却有条不紊,指尖捻动针尾的动作轻柔而稳定,巫力顺着金针缓缓注入,像细密的雨丝,滋润着干涸的土地。
随着金针数量的增加,乾珘体内的燥热感开始升腾。那股燥热与服用清灵露后的暖意不同,更似熔岩在丹田处沸腾,顺着金针构建的路径疯狂流窜。他的额头上渗出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竹椅的扶手上,发出 “嗒嗒” 的声响。肌肉不自觉地颤抖,是身体在痛苦中的本能反应,可他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 他知道,此刻的任何异动,都可能让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
“引导它。” 纳兰云岫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将燥热感引向丹田,聚而不发。想象它是一团火焰,被你握在掌心,而非失控的猛兽。”
乾珘依言尝试,用意志去包裹那股燥热。这过程如同在驾驭一头失控的烈马,每一次意念的松动,都可能让热流失控。他能感觉到,纳兰云岫的巫力在金针间流转,像一张无形的网,将燥热感牢牢困住,引导着它向丹田汇聚。掌心的羊脂玉佩忽然泛起淡光,温润的气息顺着胸口渗入,与巫力交织,竟让他的意识清明了几分。
就在燥热感即将在丹田汇聚成一团时,纳兰云岫的动作停了下来。她转身走到北墙的木架旁,取出那个刻 “冰翼蚕” 的墨玉盒。玉盒打开的瞬间,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弥漫开来,瞬间冲淡了竹楼内的燥热,连空气中的祖灵香雾都仿佛凝结成了细小的冰晶。
乾珘虽闭着眼,却能 “看到” 那只冰翼蚕 —— 通体莹白如凝脂,长约三寸,六足带着细如发丝的银毫,背上生着两对薄如蝉翼的翅膀,翅膀泛着淡蓝的荧光,爬行时翅膀轻轻颤动,洒落细碎的光点,像极了冬日里的初雪。它被纳兰云岫用巫力引着,缓缓爬向乾珘的背心,六足触碰到皮肤时,如寒冰覆体,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冰翼蚕喜食阴寒气息,却也需你的气息引导。” 纳兰云岫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接下来,它会顺着金针的巫力,进入你的经脉,吞噬阴寒气息。过程会极痛苦,忍过去,便是新生。”
下一刻,背心的灵台穴传来一阵极致的冰冷!冰翼蚕顺着金针钻入了他的经脉!
冰与火,两股截然相反却同样强大的力量,在他体内轰然相遇!
“呃啊 ——!” 乾珘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丹田处如熔岩沸腾,灼热的气息疯狂冲击着经脉;而背心处则似坠入冰窟,冰冷的气息顺着金针构建的路径,与燥热感激烈碰撞。经脉仿佛被撕裂又重组,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他的意识在崩溃的边缘摇摆,眼前闪过无数碎片 —— 中原王府的梨花、母亲临终的笑容、月苗寨的晨雾……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时,一双冰凉的手按住了他的肩颈。是纳兰云岫!她的指尖泛着浓郁的巫力,顺着肩颈的穴位注入,像一道坚固的锚,将他即将飘离的意识牢牢固定。
“莫要昏睡!”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这是乾珘第一次听到她如此失态的语气,“守住心神,意识交融时,莫要抗拒记忆碎片 —— 那是冰翼蚕的伴生蛊‘灵犀蛊’所致,能让你窥见我的过往,也能让我感知你的气息。唯有彼此信任,才能让蛊力相融。”
意识交融?乾珘心中巨震,却无暇细想。此刻的他,仿佛坠入了另一个世界 —— 那是纳兰云岫的记忆。
他看到年幼的她,约莫五岁,被前代圣女带入 “蛊训洞”。洞内漆黑一片,只有壁上的夜光藤泛着淡绿的光,地上爬满了毒蝎、蜈蚣、铁线蛇,发出 “沙沙” 的声响。前代圣女将一枚蛊卵放在她手中,冷漠地说:“三日之内,让它孵化,否则,你便留在洞中,与蛊虫为伴。” 年幼的她握着蛊卵,指尖颤抖,却不敢哭泣,只能蜷缩在洞角,用体温温暖着蛊卵,眼神空洞而麻木。
他看到十岁的她,第一次成功炼制出清灵蛊。寨民们围在她身边,眼神里满是敬畏,却无人靠近。阿苗的母亲拉着阿苗,躲在远处,低声说:“离她远点,她是被蛊神选中的孩子,身上带着邪气。” 她站在人群中央,手中捧着装着清灵蛊的陶罐,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却只觉得孤独,像被整个世界抛弃。
他看到十五岁的她,继任圣女的那夜。老族长为她戴上祖灵佩,阿达跪在她面前,举起右手,用银刀划破掌心,鲜血滴落在陶碗中,发誓终身守护她。她站在祭坛上,望着寨民们跪拜的身影,望着远处的群山,低声吟唱着古老的苗歌,没有歌词,只有绵长的调子,在夜色中回荡,孤独得令人心碎。
这些记忆碎片一闪而逝,却带着强烈的情感冲击,与他正在承受的肉体痛苦交织在一起。原来,她的 “无情” 并非天生,而是在无数个孤独的日夜中,被责任与误解一点点磨砺、冰封而成。她不是没有情感,只是将情感藏在了最深的心底,不敢显露,也不能显露。
“云岫……” 乾珘轻声呢喃,意识在痛苦与共鸣中挣扎。他忽然明白了,这场金针渡穴,不仅是身体的救治,更是心灵的靠近。他与她,一个是三百年孤独的中原王爷,一个是被命运束缚的苗疆圣女,在这一刻,借着蛊力与意识的交融,找到了彼此的共鸣。
不知过了多久,体内的冰火交织渐渐平息。那股燥热与冰冷的气息开始融合,化作一股温和而磅礴的力量,在经脉中缓缓流转。所过之处,破损的经脉被修复,滞涩的气息被疏通,连他体内那股三百年长生带来的阴寒气息,也被冰翼蚕吞噬殆尽,只余下清灵蛊的药力,化作护体之气,萦绕在经脉周围。
乾珘如同虚脱般,瘫在竹椅上,浑身被冷汗浸透,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他缓缓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却能清晰地看到,纳兰云岫正站在他面前,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那双异瞳中满是疲惫,却又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她的巫袍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身形,少了几分平日的清冷,多了几分真实的脆弱。
“成了。” 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是乾珘第一次看到她笑 —— 那笑容很淡,却像冰雪初融,瞬间照亮了整个竹楼。她伸出手,开始逐一取下他身上的金针,动作比下针时更轻,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乾珘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侧脸,感受着体内新生的气息 —— 那气息中,有清灵蛊的温润,有冰翼蚕的清凉,还有一丝纳兰云岫的巫力,三者交织,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联结。他忽然觉得,三百年的孤独,在这一刻都有了意义。他不再是那个漂泊无依的王爷,而是找到了一个能与他灵魂共鸣的人。
“多谢。”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真诚。这两个字,不仅是感谢她的救治,更是感谢她让他看到了她的内心,让他找到了久违的归属感。
纳兰云岫取下最后一根金针,将其放回紫檀木针囊。她没有抬头,只是轻声说:“三日之内,勿动真气,好生休养。我会让阿达送药过来,每日一剂,固本培元。”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显然也消耗极大,却还是强撑着,整理着桌上的器具。
乾珘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冲动。他想伸手帮她,想告诉她不必如此坚强,想让她知道,从今往后,他会陪她一起面对寨中的暗流,面对未知的命运。可他终究没有动 —— 他知道,她的骄傲不允许她示弱,而他们之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阿达走进来,看到乾珘没事,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对着纳兰云岫比划着手势,询问是否需要帮忙。纳兰云岫摇了摇头,示意他先扶乾珘去内室休息。
阿达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乾珘,动作轻柔,生怕碰伤他。乾珘靠在阿达的身上,回头看了一眼纳兰云岫 —— 她正坐在竹椅上,望着窗外的晨雾,背影依旧孤独,却又多了几分释然。
内室的矮榻上铺着雪蛊兽的皮毛,柔软而温暖。阿达将乾珘放在榻上,盖上一件带着淡冷香的披风 —— 那是纳兰云岫的披风,上面还残留着她的气息。他比划着手势,示意乾珘安心休息,才转身离开。
乾珘躺在榻上,闭上眼睛。体内的温和气息缓缓流转,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安心。他知道,这场金针渡厄,不仅治愈了他的身体,更在他与纳兰云岫之间,种下了一颗名为 “羁绊” 的种子。
而此刻的外室,纳兰云岫正坐在竹窗边,看着内室的方向。她拿起那个墨玉盒,里面的冰翼蚕已经陷入沉睡,翅膀上的荧光渐渐黯淡。她指尖泛着巫力,轻轻拂过盒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 有疲惫,有欣慰,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她知道,从金针渡穴成功的那一刻起,她与乾珘的命运,便再也无法分割。月苗寨的暗流依旧汹涌,石龙的野心,黑巫教的威胁,都在暗处窥伺。可她不再是孤身一人,那个来自中原的王爷,会成为她最坚实的后盾。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竹窗,洒在竹楼内,照亮了空气中的尘埃,也照亮了两人之间,那刚刚开始的、跨越族群与命运的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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