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苗寨的子夜像被浸过圣地崖底的寒潭水,连风都裹着化不开的沉郁,刮过祭坛周围的老榕树时,枝叶间挂着的蛊虫香囊 “簌簌” 作响,囊里的 “醒魂蛊” 在黑夜里泛着微弱的青光,像撒在墨色布上的碎星子。祭坛建在寨子最高的青石台之上,台基是用圣地开采的玄青石砌的,每块石头缝隙里都嵌着晒干的彼岸花芯,历经百年祭祀,早已浸透了蛊香与血味。三十六根松脂火把沿汉白玉栏杆排成圈,火把杆是用 “镇魂竹” 削的,杆身上刻着苗疆古老的 “护灵纹”,火苗被山风扯得歪斜,时而窜起半人高,将台面上的墨玉蛊纹映得发红,时而缩成豆点大,让那些刻在墨玉里的 “缚魂纹” 显露出狰狞的轮廓 —— 那墨玉是从圣地崖底千米深的溶洞里采来的,每一寸都浸过蛊血,历经千年仍泛着冷光,此刻却被一股不祥的血色气息缠上,纹路边缘隐隐透着暗红,像有血要从石缝里渗出来。
最中央的三足青铜鼎蹲在祭坛心位,鼎足刻着饕餮纹,鼎身铸着巫神驭蛊的浮雕:巫神左手持蛊杖,右手托着一团火焰,火焰里缠着九条蛊虫,分别对应苗疆的九种守护蛊。鼎耳上挂着朱砂绳串的七颗蛊虫卵,卵壳泛着淡红微光,像七颗跳动的小心脏 —— 那是白日祭祀时,族老们从圣地 “蛊母洞” 请来的 “护寨蛊种”,每颗卵里都藏着一条未孵化的 “守灵蛊”,需以圣女的气息滋养,如今却在火光里微微颤动,仿佛感知到了主人的濒死。鼎内残留着半截没烧完的柏枝,是木阿公清晨从老榕树下采的,据说那棵老榕树是巫神亲手栽种,柏枝烧出的青烟能通神灵。此刻青烟顺着鼎口蜿蜒而上,混着空气中的蛊草香(那是祭坛四周摆着的 “净魂草” 散发的)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在祭坛上空聚成一团不散的雾,雾里偶尔闪过细小的彼岸花虚影,像有魂灵在其中游走。
祭坛西侧立着尊丈高的巫神雕像,青石雕琢的面容覆着层薄灰,却掩不住眉眼间的威严。雕像双眼嵌着的鸽卵大红宝石在夜色里像蛰伏的兽瞳,静静注视着台中央那个黑红巫袍的身影。纳兰云岫的巫袍是她十五岁继任圣女时,寨里的妇人用三个月织成的,黑布用的是苗疆特有的 “墨棉”,染了七次才能有这般浓黑;红纹是用圣地的 “血藤” 汁液染的,洗不褪色,还能驱避邪蛊。此刻她的袍摆沾着晨露凝结的霜,走在墨玉台面上时,霜粒蹭过蛊纹发出细碎的 “沙沙” 声,像极了她此刻不稳的呼吸 —— 每走一步,她胸口就起伏一下,喉间压着微弱的喘,那是灵魂被强行抽离的征兆,指尖的血色也随之淡一分,从嫣红变成淡粉,再慢慢趋近透明。
她没束发,乌黑的长发被风卷着贴在脸颊,发梢还沾着几缕干枯的 “引魂草”—— 那是她白日去圣地采活魂藤时,不小心缠上的。耳尖那枚银环是大巫祭十五岁时给她戴的,银环里嵌着一粒极小的 “护魂蛊卵”,据说能在危急时刻护住一丝魂灵。此刻银环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却压不住胸口越来越重的滞闷,像有块浸了水的布堵在那里,连呼吸都带着疼。
右腕内侧的彼岸花印记比白日里红了数倍,花瓣的纹路像活过来般微微蠕动,每一次蠕动,都有一丝淡红的气息从她指尖溢出,融入周身的空气里。这印记是她继任圣女那日,木阿公用刺针蘸着朱砂与蛊血纹的 —— 朱砂采自圣地的红崖,蛊血则是她母亲临终前留下的最后一滴血,混着护寨蛊的毒液,当时木阿公还笑着说 “这花能护你平安,也能护寨安宁”,可现在,这花却要成为她燃烧灵魂的引信。她抬手轻轻碰了碰印记,指尖传来灼热的痛感,像有团小火在皮肤下烧,顺着经脉往心口窜,那是 “同心烬” 禁术开始觉醒的信号 —— 这禁术她只在《蛊典》的最后一页见过,用苗疆古语写着 “以魂为引,以血为媒,缚彼之命,同归于烬”,当时她还问大巫祭这是什么,大巫祭却把书页合上,说 “这是不该存在的禁术,圣女永远用不上”。
“以吾之魂,燃为引!”
云岫的声音从唇间溢出,空灵得像山涧的冰泉,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决绝。她的唇瓣泛着淡紫,那是灵魂开始燃烧的征兆,每说一个字,就有一丝淡红的气从唇间逸出。她不再看祭坛下那个被无形力量束缚的玄色身影,而是缓缓抬头,望向苗疆世代信仰的苍穹。夜空没有星辰,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像泼了墨的布,要将整个祭坛吞进去。她双手在胸前结出古老的 “缚魂印”—— 拇指扣住无名指根,食指与中指并拢伸直,小指微微弯曲,这是苗疆最古老的施术手势,据说能连通天地间的蛊灵之力。指尖刚结成印,就有细小的血珠从指缝渗出,滴落在墨玉台面上,瞬间被蛊纹吸收,台面上的 “缚魂纹” 随之亮了几分,像活过来的蛇,顺着她的裙摆往上爬。
随着手印结成,她周身开始弥漫出淡淡的血色光晕,光晕初时只有铜钱大小,裹着她的指尖,渐渐扩大到将她整个人裹住,像一层薄如蝉翼的血纱。血纱拂过她垂落的长发,每一缕发丝都沾着淡红的光,像燃烧的线。青铜鼎里的青烟突然变了方向,不再往上飘,反而朝着血色光晕涌去,像被吸引的蝶,鼎内的柏枝 “噼啪” 爆了个火星,火星落在青烟上,竟也变成了淡红色,像是被这股力量惊扰。台边的火把也开始异动,火苗齐齐朝着云岫的方向倾斜,光焰里竟掺了丝暗红,像是在呼应她的禁术,连火把杆上的 “护灵纹” 都亮了起来,与她腕间的彼岸花印记遥相呼应。
祭坛下的乾珘被那股无形力量钉在青石板上,指节抠进石缝里,指甲缝渗出血来,血珠滴在地上,很快被夜风凝成细小的冰粒 —— 月苗寨的子夜本就寒,此刻因云岫的灵魂燃烧,周围的温度更降了几分,连石板都冰得刺骨。他看着云岫的背影,双眼赤红得像要滴血,眼底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嘶吼,却连声音都传不到台上去 —— 那股束缚他的力量不仅捆着他的四肢,还封了他的声门,让他连呐喊都做不到。
记忆突然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 三个月前在溪边,那时还是初夏,溪边的 “净蛊草” 长得正盛,泛着淡绿的光。她蹲在青石板上洗草,裙摆挽到膝盖,露出纤细的小腿,沾着溪水的水珠,在阳光下像碎钻。阳光落在她乌黑的发上,像撒了把碎金,发梢垂在溪水里,被水流轻轻冲拂。那时他刚到月苗寨,嫌她满身草腥气,从怀里掏出个京城带来的描金漆盒,里面装着 “瑞祥斋” 的香胰子,香胰子裹着银箔,印着缠枝莲纹。他 “啪” 地把盒子扔在她脚边,盒子掉在溪里,浮在水面上,银箔被水浸得发皱。“用这个洗,别污了本王的眼。”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语气里满是不屑。她却只是停下手里的动作,弯腰把盒子捡起来,用袖口擦了擦上面的水,然后抬头看他,眼神里没有怒,只有平静:“王爷若嫌,便离远些,溪边的风总不脏。” 现在想来,那笑容里藏着的退让,他竟从未看懂过;还有上月在巫堂,他闯进去拽着她的手腕要她回京城,巫堂里还摆着刚采的 “活魂藤”,泛着淡绿的光。她挣扎时被巫杖绊倒,额头磕在石桌角,渗出血来,血珠滴在石桌上的《蛊典》上,晕开一小片红。她却没喊疼,只是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血,然后看着他,声音里带着隐忍的疼:“王爷请回,苗疆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那时他只觉得她固执,现在才明白,她的固执里,藏着多少对族人的责任 —— 巫堂的石桌上,还摆着她刚为寨里老妇熬的 “安神蛊汤”,汤还冒着热气,却被他的闯入打翻,洒在地上,溅湿了她的裙摆。
“缚汝之命,烙为印!”
第二句咒言出口的瞬间,狂风骤起,卷着祭坛下的枯叶往台面上飞,枯叶沾到血色光晕,瞬间化为灰烬,散在空气中,像细小的红雪。云岫的长发被吹得狂舞,黑红巫袍像展开的蝶翼,袍角的红纹在风里翻飞,像跳动的火。乾珘突然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他的喉咙,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胸口的位置像有团火在烧,那是他体内长生之力开始反抗的征兆 —— 那力量是他误食长生草得来的,此刻在他经脉里疯了般冲撞,试图冲破束缚,经脉被撑得发胀,疼得他眼前发黑。可那股来自 “同心烬” 的力量却像铁钳,死死攥着他的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云岫的生命力如同具象化的红色光点,从她的指尖、眉梢、发间飘散而出,融入那越来越盛的血色光晕中。
那些光点里还掺着细碎的金色,大巫祭曾说过,那是圣女独有的 “护族灵韵”,是苗疆气运的一部分,每个圣女生来就有,能护佑寨子安宁。现在这灵韵却要随着她的灵魂一起燃烧,金色与红色的光点交织在一起,像破碎的星,散在血色光晕里。乾珘的喉头泛起腥甜,一口血憋在胸腔里,疼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却死死盯着云岫,不肯闭眼 —— 他怕这一眼,就是永别。他能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灵魂燃烧的痛苦,可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像圣地的崖松,不肯弯一分。
“不好!她在燃烧灵魂本源!”
赶来的大巫祭拄着嵌蛊石的巫杖冲过来时,袍角扫过地上的祭盆,里面的糯米洒了一地 —— 那糯米是用来驱邪的,泡过圣地的溪水,此刻落在地上,沾了祭坛的血雾,竟慢慢变成了暗红色。他的巫袍下摆绣着金线蛊纹,是前代圣女传下来的,纹的是 “九蛊护寨图”,此刻却被夜风扯得歪斜,巫袍领口的银扣掉了一颗,滚落在青石板上,发出 “叮” 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他刚要念出 “解咒诀”—— 那是他年轻时从《蛊典》里背下来的,用苗疆古语念诵,能暂时打断低阶蛊术 —— 一道血色光墙突然从祭坛边缘升起,光墙上爬满了细小的彼岸花虚影,花瓣层层叠叠,像活的一样,将他弹得后退三步,巫杖顶端的蛊石 “咔” 地裂了道细纹。
那蛊石是前代圣女传下来的,里面封着一条 “护寨蛊灵”,平日里泛着淡绿的光,此刻却因为光墙的冲击,绿光大减,裂纹里渗出淡淡的黑气。大巫祭踉跄着站稳,苍老的手攥紧巫杖,指节泛白,手背的青筋都凸了起来:“是同心烬!前代圣女为护寨灭敌用过一次,施术者需燃尽三魂七魄,连轮回的资格都没有!云岫这孩子,竟连后路都没给自己留!” 他的声音发颤,眼底满是绝望,眼角的皱纹里积着泪水,却强忍着没掉下来,“这禁术一旦发动,不仅施术者魂飞魄散,还会耗损苗疆的气运,她…… 她怎么能这么傻!” 他想起云岫小时候,才五岁,就跟着他在巫堂识蛊草,拿着小竹篮,蹲在地上,把 “迷魂草” 和 “净蛊草” 分得清清楚楚,还奶声奶气地说 “大巫祭爷爷,我以后要像您一样,护着寨子”,现在这孩子,真的护了寨子,却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围在祭坛外的寨民们炸开了锅,却没人敢大声喧哗,只有压抑的抽气声和低低的啜泣声。穿靛蓝布衣的老妇抱着孙儿往后缩,孙儿手里拿着云岫之前给的蛊虫香囊,香囊是用靛蓝布缝的,里面装着 “醒魂蛊”,此刻蛊虫在囊里 “嘶嘶” 躁动,孙儿吓得哭了起来,哭声被风咽下去,细得像猫叫。老妇用袖口擦着眼泪,袖口沾着蛊草的碎末,她嘴里念叨着 “巫神娘娘啊,救救咱们的圣女吧,她才二十岁啊”,声音里满是绝望。几个年轻的勇士握紧腰间的蛊刀,刀鞘是用黑木做的,上面刻着家族的纹章,有的是狼,有的是虎,那是他们家族世代守护寨子的象征。他们的指节泛白,刀鞘上的银饰叮当作响,却不敢上前 —— 那血色光墙带着的威压,让他们连呼吸都困难,体内的蛊虫更是在蛊囊里疯狂冲撞,像是怕被那股力量吞噬。其中一个叫阿木的勇士,之前还跟着乾珘打过黑风寨,此刻却看着乾珘,眼神里满是恨 —— 若不是这位王爷,圣女也不会走到这步田地,可他又怕,怕自己上前,会惊扰了圣女的施术,让她魂飞魄散得更快。
木阿公扶着拐杖,银冠上的十二颗银珠晃得厉害,每颗银珠都刻着不同的蛊纹,是他历任族老时,前任族老传给他的。他看着云岫腕间飘起的彼岸花印记,突然老泪纵横,拐杖在青石板上顿了顿,发出 “笃” 的一声,震得地上的糯米粒都动了动:“那印记是她十五岁继任圣女时,老身亲手给她纹的,用的是圣地的朱砂和她母亲的血,说要护她平安,结果…… 结果还是让她走上了绝路!” 他的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她小时候还总跟在老身身后,要老身给她讲巫神的故事,说长大了要像巫神一样护着寨子,现在…… 现在她真的做到了,却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他想起云岫的母亲,也是位圣女,二十年前为了护寨,死在黑风寨人的刀下,临死前把云岫托付给他们,说 “让她做个普通姑娘就好”,可他们还是让她当了圣女,让她重蹈了母亲的覆辙。
乾珘体内的长生之力与诅咒之力的冲撞越来越剧烈,经脉像被无数根细针同时扎着,疼得他浑身发抖,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滴在青石板上,瞬间结成冰。他看着云岫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乌黑变成霜白,一缕缕从发梢开始,每念一句咒言,就白一寸,像被雪染了。那些白发散落在肩后,与黑红巫袍形成刺目的对比,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要昏厥。“停下!纳兰云岫!” 他嘶吼着,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因为声门被封,只能从喉咙里挤出模糊的音节,“本王不准你死!你要是敢死,本王就拆了这苗寨,杀了所有族人!”
这话出口,寨民们瞬间安静下来,连老妇的啜泣都停了。年轻勇士的手按在蛊刀上,刀鞘被攥得发白,眼神里满是愤怒,却被大巫祭拦住了。大巫祭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他说的是气话,别当真。他若真要杀族人,早在中毒时就动手了,现在的嘶吼,不过是绝望到极点的挣扎。” 大巫祭知道,乾珘心里是有云岫的,只是这份爱来得太晚,太沉重,才害了她。
云岫仿佛听不见他的声音,她的异色双瞳失去了焦距,倒映着漫天血色,只剩下最后的、冰冷的意志。她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要融入那血色光晕中,先是指尖,能看到下面的血管和蛊纹,然后是手掌,手臂,慢慢往上蔓延。只有右腕的彼岸花印记越来越清晰,悬浮在她掌心,花瓣上的纹路里流淌着暗红的光 —— 那是她的灵魂本源,每多流露出一分,她的身体就透明一分,连巫袍都开始变得半透明,能看到里面衬里上绣的小小的彼岸花,那是她自己绣的,用的是红丝线,一针一线,绣了整整一个月。
“自此,”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终于落回乾珘身上,那眼神空洞得让他心胆俱裂,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仿佛他们之间的所有过往,都随着灵魂的燃烧烟消云散,“尔生之日,即为求而不得之时。”
“尔见之人,即为永世错过之影。”
“轮回不尽,此恨不消!”
每一句咒言,都像一把重锤,砸在乾珘的心上。他能感觉到,祭坛上的血色光晕越来越浓,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像浸了血的棉,连火把的光都被染成了红色,照在寨民们的脸上,每个人的脸都泛着诡异的红。青铜鼎里的蛊虫卵突然 “咔” 地裂开,七只细小的蛊虫爬出来,通体淡红,是 “守灵蛊” 的幼虫,它们刚爬出卵壳,就朝着云岫的方向爬去,却在接触到血色光晕的瞬间化为灰烬,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 那是因为云岫的灵魂燃烧得太彻底,连护寨的蛊灵都无法靠近。
“天地为证,万蛊同聆 —— 契!”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云岫右腕的彼岸花印记骤然爆发出炽烈无比的血色光芒,光芒冲天而起,将整个夜空染成一片凄厉的红,连远处苍山的轮廓都被映得清晰可见,山上的树木、岩石,都像被泼了血。那光芒在空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一道复杂诡异的血色符咒,符咒上爬满了苗疆古老的蛊纹,有 “缚魂纹”“噬心纹”“轮回纹”,如同拥有生命一般,带着尖利的呼啸声,猛地射向乾珘的心口!
“不 ——!”
乾珘发出野兽般的哀嚎,声门的束缚不知何时被冲破,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他拼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束缚,体内的长生之力瞬间爆发,金色的气流从他七窍溢出,像烟雾一样缠绕在他周身,青石板被他的脚踩得裂开细纹,缝隙里渗出的暗红汁液被金色气流一冲,瞬间蒸发。可那道血色符咒却无视他的抵抗,径直没入他的胸膛,没有一丝阻碍,像穿过了一层薄纸。
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远比当初误食长生草时的痛苦猛烈千万倍 —— 那是灵魂被强行烙印的痛感,仿佛有无数只蛊虫在啃咬他的魂魄,每一寸都疼得他想要昏厥。他能感觉到,符咒在他心口化作一朵彼岸花的印记,深深烙在他的灵魂上,与他的长生之力纠缠在一起,再也无法分离。与此同时,他清晰地感觉到,某种东西被永远地、粗暴地从他生命中剥离了出去 —— 那是他对 “圆满” 的所有期待,是他与云岫之间最后一丝可能的牵绊。从今往后,他将永远活在 “求而不得” 的诅咒里,哪怕看到云岫的转世,也只能远远看着,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甚至她转世后,都不会再记得他,不会再与他有任何交集。
几乎在符咒没入乾珘体内的同一刻,云岫周身的光芒彻底熄灭。她像一片失去了所有依托的羽毛,从高高的祭坛上,直直坠落。巫袍在空中展开,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黑蝶,袍角的红纹在夜色里划过一道残影。霜白的长发被风卷着,拂过她苍白的脸颊,发梢沾着的细小血珠滴落在空中,像破碎的红泪。一滴透明的泪从她眼角滑落,那泪不是普通的泪,而是她灵魂燃烧后剩下的最后一丝灵韵,刚碰到脸颊就被风吹散,连痕迹都没留下 —— 没人知道这滴泪是为了族人,还是为了那个在祭坛下嘶吼的玄色身影,或许两者都有,或许都没有,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滴泪里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话,多少未完成的心愿。
束缚之力骤然消失。
“云岫!”
乾珘不顾胸口那灼烧灵魂的剧痛,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上前,他的速度太快,带起的风卷着地上的糯米粒和枯叶,在空中形成一道小小的旋风。在她落地前的一刹那,他终于将她紧紧接入怀中。触手一片冰凉,曾经清冷但充满生命力的身体,此刻轻得像一团云,冷得像一块从圣地北坡采来的寒冰。她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上还凝结着细小的血珠,那是灵魂燃烧时留下的痕迹,脸色苍白透明,像薄冰一样,仿佛一碰就会碎,再无一丝生气。
乾珘抱着她,跪在青石板上,身体不住地颤抖。他把脸贴在她的额头上,那里凉得像圣地的寒冰,连一丝温度都没有,连呼吸都没了 —— 她的胸口不再起伏,鼻间也没有了气息,只剩下身体的余温在快速消散。“云岫…… 云岫……” 他颤抖着呼唤她的名字,声音里满是绝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砸在她的白发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那湿痕很快就凉了,像她的身体一样。他徒劳地将自己的长生之力渡入她体内,金色的力量从他掌心涌出,顺着云岫的身体流淌,像金色的水,却如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 她的身体像一个空壳,所有的生机都已彻底断绝,连同她的灵魂,都仿佛消散于天地之间,连一丝残魂都没留下。
寨民们围拢过来,慢慢靠近,却不敢靠得太近,只是站在几步开外,看着他们逝去的圣女,又看看抱着她、状若疯魔的乾珘,眼神复杂。有悲痛,有仇恨,也有深深的畏惧 —— 他们恨乾珘带来的灾祸,恨他让圣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可他们也怕他此刻的疯狂,怕他迁怒于整个苗寨,怕他真的像刚才说的那样,拆了苗寨,杀了族人。几个老妇开始低低地啜泣,声音里满是绝望,年轻的勇士们则握紧了蛊刀,警惕地看着乾珘,随时准备动手保护族人。
大巫祭走过来,脚步很轻,怕惊扰了乾珘,他拍了拍乾珘的肩膀,手掌能感觉到乾珘身体的颤抖,那是极致的痛苦和绝望带来的。他的声音苍老而疲惫,像被风吹过的枯木:“王爷,放手吧。圣女的魂已经散了,留着她的躯壳,也只是徒增痛苦。” 他知道,乾珘此刻的心情,就像当年他失去前代圣女时一样,那种绝望,他懂,可他不能让乾珘一直这样下去,圣女的躯壳需要安葬,需要回归圣地,这是苗疆的规矩,也是对圣女的尊重。
乾珘却抱得更紧,指甲掐进云岫的巫袍里,布料被他掐得变了形,指尖甚至能感觉到下面冰凉的皮肤。泪水砸在她的白发上,晕开一小片又一小片的湿痕,他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扫过围拢的寨民,眼神里带着毁天灭地的疯狂,声音嘶哑得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不放…… 我不放…… 她是我的,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谁也不能把她从我身边带走!” 他的声音很大,在空旷的祭坛上回荡,震得周围的火把都微微晃动,“你们要是敢抢她,本王就屠了这苗寨,让所有人都给她陪葬!”
寨民们瞬间后退一步,年轻勇士的手按在蛊刀上,刀鞘被攥得咯咯作响,眼神里满是愤怒,却被大巫祭拦住了。大巫祭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坚定:“让他抱着吧。圣女已经走了,何必再添杀孽。” 他看着乾珘怀里的云岫,眼底满是惋惜,也满是疼惜,“这孩子,这辈子都在为别人活,小时候为了族人,当了圣女;长大了为了族人,学了一身蛊术;最后为了族人,连命都没了,连死,都没能为自己活一次。” 他知道,云岫心里是有遗憾的,她曾跟他说过,想在彼岸花海开的时候,去那里待上一天,什么都不做,就看看花,可她到死,都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夜风又起,吹得祭坛上的火把忽明忽暗,火苗摇曳,映着乾珘抱着云岫的身影,在墨玉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墨玉台面上的蛊纹泛着冷光,像无数双眼睛,看着这一幕。乾珘坐在青石板上,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胸口的诅咒烙印时不时传来灼热的痛感,提醒着他这场献祭的代价,提醒着他永远的 “求而不得”,那痛感像一根针,时时刻刻扎在他的心上,让他无法忘记,也无法逃避。
远处的寨子里,传来犬吠声和婴儿的啼哭声,那是人间的烟火气,是寨民们在这场悲剧后,依旧要继续的生活。可这烟火气,却再也与他无关。他失去了她,真的失去了,永远地失去了。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求而不得” 这四个字,是何等的绝望,何等的残忍 —— 它不是让你立刻死去,而是让你活着,永远活在痛苦和遗憾里,看着你想要的一切,却永远也得不到,永远也触碰不到。
火把渐渐燃尽,只剩下半截焦黑的木杆,火星时不时爆一下,然后彻底熄灭。祭坛陷入一片昏暗,只有微弱的月光从云层里钻出来,洒在乾珘和云岫身上。月光照在云岫的白发上,泛着淡淡的银,像一朵凋零的彼岸花,静静躺在他的臂弯里,再也不会醒来。乾珘抱着她,手指轻轻拂过她的白发,动作温柔得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仿佛只要他足够温柔,她就会醒过来,就会像以前一样,对他说一句 “王爷,苗疆的风,不脏”。
可他知道,这只是他的奢望,一个永远也无法实现的奢望。
祭坛下的寨民们慢慢散去,脚步很轻,没人说话,只有低低的啜泣声和拐杖的 “笃笃” 声。大巫祭最后看了乾珘一眼,叹了口气,转身跟着寨民们离开,留下乾珘一个人,抱着云岫,坐在冰冷的祭坛上,守着这无尽的黑夜,守着他永远的遗憾和痛苦。
月光越来越淡,云层又厚了起来,像是要下雨。乾珘抬起头,望向天际,眼神空洞,胸口的痛感还在继续,提醒着他,这场献祭,只是一个开始,他的永恒痛苦,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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