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根的天气，仿佛也感应到了那无形中不断积聚的压抑，骤然转变。连续数日的晴朗被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取代，空气变得沉闷而潮湿，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风消失了，连街边的树木都僵直着枝条，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整个城市被一种昏沉的光线笼罩，仿佛提前进入了黄昏，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慌意乱的寂静弥漫在街头巷尾。
佐特兰街36号内，这种压抑感尤为明显。煤气灯早早点亮，昏黄的光线在略显空旷的公共区域投下摇曳的影子，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晋升序列8带来的短暂轻松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绷紧到极致的警戒。每个值夜者的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凝重，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和突兀。
克莱恩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用于占卜的银币。晋升小丑后，他对外界环境的感知更加敏锐，此刻，他仿佛能更直接的听到空气中那细微的、如同琴弦即将崩断前的嗡鸣。那是灵性层面传来的警告，是命运之河在险峻峡谷前发出的湍急水声。他尝试进行几次简单的吉凶占卜，结果无一例外地指向混乱与危险。就连窗外那死寂的、毫无生机的天空，在他眼中也仿佛蕴藏着无数扭曲的、充满恶意的象征符号。
他的目光扫过办公室。伦纳德靠在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以往那份诗人般的跳脱消失无踪，只剩下沉郁，偶尔会下意识地按压自己的太阳穴，仿佛在抵抗某种无形的低语。博尔吉亚和其他几位队员在低声交流着什么，表情严肃，手指不时在桌面上划拉着可能的行动路线，却又一次次被自己否定。弗莱依旧沉默，但他擦拭武器和检查弹药的动作，比平时更加频繁和用力。
而李默……他依旧趴在桌子上，像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对周遭凝重的气氛毫无所觉。但克莱恩的小丑直觉告诉他，那看似放松的躯体下，隐藏着如同压缩到极点的弹簧般的力量。李默周围的阴影，在克莱恩的感知中，比房间里任何地方都要深沉，仿佛那不是光的缺失，而是某种具有实感和活性的存在。他就像一头假寐的凶兽，收敛了所有气息，只待猎物进入扑击范围。
邓恩队长从楼上下来，灰色的眼眸比窗外的天空还要阴沉。他手里拿着一份刚破译出来的电文，纸张在他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压抑的愤怒和无力。
“刚确认的消息，”他的声音嘶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我们追踪的一条关于极光会可能据点的线索……断了。”
众人抬起头，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负责监视那个可疑仓库的两位‘机械之心’的成员……”邓恩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被发现昏迷在距离仓库两个街区外的下水道出口。生命无碍，但……失去了最近四十八小时的全部记忆。包括他们为何去那里，看到了什么。”
一股寒意瞬间席卷了整个房间。精准的记忆清除，这绝非极光会那些疯子惯常的手法。这更像是一种……精准的、冷酷的“修剪”，抹去不必要的枝节，让调查回到“正确”的、或者说，敌人预设的轨道上。
“是那支笔……”克莱恩听到身边一位资深队员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脸上血色尽褪。
没有人明说，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熟悉的手段，指向了那个叛逃的大主教，那件可怕的封印物——0-08！它不仅在书写命运，甚至开始直接擦拭掉那些试图窥探真相的错误。
“圣堂命令我们，暂时停止对极光会线索的主动追查，转为固守和防御。”邓恩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奈，“我们必须保存力量，应对……更直接的威胁。”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终在克莱恩和李默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混杂着期望、担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托付。
就在这时，一直沉睡的李默，忽然毫无征兆地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仿佛刚从一个无关紧要的梦境中醒来。
“啊……要下雨了啊。”他望着窗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这轻松的语气与室内凝重的气氛格格不入，几乎显得有些刺耳。几位队员忍不住对他投去不满的目光。
但克莱恩却注意到，在李默抬头的那一瞬间，他眼底深处那冰冷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而且，他说话的同时，他脚下那片深邃的阴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
这家伙，绝对不是在说天气。他是在确认着什么，或者说，他感知到了某种……变化的节点？
下午，压抑已久的天空终于开始落下雨点。起初是稀疏的、沉重的雨滴，砸在窗户上发出闷响，很快就连成了绵密无尽的雨幕，将整个廷根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雨水冲刷着街道，却洗不去那弥漫在空气里的不安。
克莱恩和李默被分配在驻地内巡逻，检查各处的防护仪式和灵性屏障。走在空旷的走廊里，只能听到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和彼此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扭曲了外面的世界，仿佛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
在经过一条连接主楼和侧翼的、光线尤其昏暗的廊道时，走在前面的李默脚步微微一顿。克莱恩立刻警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廊道尽头的一扇窗户外面，雨水似乎在不自然地汇聚、扭曲，形成了一个极其短暂、模糊的、如同眼睛般的形状，随即又被更多的雨水冲散。
是错觉？还是……
李默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看似随意地在身旁墙壁的阴影处轻轻一点。
克莱恩的灵性感知到，一股极其隐晦的、带着冰冷禁锢意味的暗影之力，如同无声的涟漪般扩散开来，瞬间扫过那片不自然的雨幕。窗外那隐约的窥视感戛然而止，雨水恢复了正常的流淌。
“排水管有点堵了，回头得找人通通。”李默收回手指，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晚餐吃什么。
克莱恩跟在他身后，心中凛然。李默不仅感知到了那隐秘的窥视，还用他那种匪夷所思的暗影能力瞬间将其屏蔽或驱散了。敌人无孔不入的监视，以及李默举重若轻的反制，都让克莱恩深刻体会到，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其层次远超他之前的任何想象。
巡逻结束，回到相对温暖的公共休息室，窗外已是暴雨如注，天色昏暗得如同深夜。雨水疯狂地敲打着屋顶和窗户，发出持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急切地拍打着门窗，想要闯入这片最后的庇护所。
克莱恩坐在壁炉旁，跳动的火焰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明知危险临近，甚至能隐约看到敌人模糊的影子，却无法主动出击，只能被动地等待，等待着那不知会从何处、以何种方式落下的致命一击。这种命运被他人执笔书写的感觉，几乎令人窒息。
他看了一眼李默。这家伙居然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苹果，正靠在墙边，慢悠悠地啃着，咔嚓咔嚓的声音在雨声的背景下显得有些诡异。他的表情依旧轻松，甚至带着点百无聊赖，仿佛外面不是倾盆暴雨和步步紧逼的杀机，而是一场与他无关的戏剧。
但克莱恩看到，在李默身后，那被火光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并非静止不动。它在微微地、有节奏地起伏、拉伸，轮廓时而清晰如人形，时而模糊如摇曳的火焰，仿佛一个拥有独立生命的活物，正在无声地进行着某种演练或准备。
那三个精心准备的暗影分身，恐怕已经处于随时可以激发的状态了。
夜深了，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克莱恩躺在驻地临时宿舍的床上，听着窗外永无止境般的雨声，无法入眠。他能感觉到，驻地的灵性防护正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持续地、耐心地侵蚀着，如同水滴石穿。那种被更高层次存在注视、被无形丝线缠绕的感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
他仿佛能听到，在那暴雨和黑暗的深处，一支沾满墨水的羽毛笔，正在泛黄的纸页上，划下最后几个决定命运的词句。
而在隔壁房间的绝对黑暗中，李默无声地站立着。他的脚下，阴影如同粘稠的墨汁般蔓延，三个与他一般无二的暗影分身悄然浮现，它们眼中闪烁着与李默此刻相同的、冰冷而炽热的光芒。
他抬起手，指尖一缕微弱的混沌能量萦绕，仿佛在调试着最精密的乐器。
“序幕的钟声……已经敲响了。” 他对着无边的黑暗，露出了一个无声的、近乎愉悦的笑容。
“来吧，作家先生，让我看看……你究竟为我，准备了怎样精彩的‘剧本’。”
廷根的雨夜，深沉如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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