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陨城的外城墙,终于在历时数月、耗尽了无数人力物力与心血之后,迎来了全线合拢的历史性时刻。
最后一块重达数吨、表面经过粗略打磨的巨型条石,在数十名精壮劳力震天的号子声、绞盘令人牙酸的转动声、以及监工小心翼翼的口令声中,缓缓提升。阳光照射在条石粗粝的表面上,反射出泥土与汗水的混合光泽。当它被吊装至最后那道缺口上方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负责指挥的老石匠眯着一只眼,反复调整着最终的角度,随着他一声嘶哑的“落!”,条石在绳索与撬棍的微调下,带着沉重的摩擦声,稳稳地、严丝合缝地嵌入了那最后的空缺之中。
“咚——!”
一声沉闷如巨兽心跳的巨响,自城墙根部传来,仿佛大地本身都为之震颤了一下。这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撼人心魄的力量,穿透了所有的喧嚣,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刹那间,原本人声鼎沸、器械轰鸣的工地,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无论是城墙上下的工人,还是远处驻足观望的妇孺,所有人都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道终于连成一体的、蜿蜒如龙脊的青灰色城墙上。
这寂静只持续了不到三次心跳的时间。
随即,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野、炽热、发自肺腑的欢呼声,如同积蓄了千万年的火山熔岩,轰然爆发,直冲云霄!人们抛下了手中的锤凿、绳索、推车,疯狂地拥抱在一起,用力捶打着彼此结实的臂膀,任凭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尘土肆意流淌。他们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着,吼声里没有具体的词句,只有最纯粹的情绪宣泄——那是告别苦难过去的决绝,是见证奇迹诞生的狂喜,更是对亲手创造未来的无上自豪!
一位须发皆白、脸上布满刀刻般皱纹的老矿工,颤巍巍地伸出他那双关节粗大、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死死抵住冰冷粗糙的墙砖,将额头也紧紧贴了上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已久的呜咽。他的儿子,一个在筑城中失去两根手指的年轻石匠,默默走到父亲身边,用残缺的手掌轻轻拍打着父亲佝偻的背脊,自己却也早已泪流满面。这道墙,守护的不仅是安全,更是他们几代人都不敢奢求的、名为“家园”的梦想。
合拢仪式,被楚离亲自定为了星陨城的“正名之日”,亦是裂谷镇这个承载了太多血泪与混乱的旧称的彻底“葬礼”。
这一日,天公作美,持续多日的风沙奇迹般平息,苍穹呈现出罕见的、如同洗过的蓝宝石般的色泽。初升的朝阳将万丈金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巍峨矗立的城墙上,为那青灰色的墙体镀上了一层流动的、庄严而神圣的光边,远远望去,整座城池仿佛在荒凉的大地上燃烧着一圈冷冽而辉煌的火焰。
新筑成的、最为宏伟的南城门楼——被楚离亲笔题名为“星辉门”——下方,早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几乎所有的领民,只要能走动路的,全都换上了自己压箱底、最整洁的衣裳,扶老携幼,聚集于此。他们脸上洋溢着与过去麻木、绝望截然不同的光彩,那是希望被点燃后,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生机与活力。小孩子们在人群的腿缝间钻来钻去,兴奋地指着高大的城门楼叽叽喳喳;女人们则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新城内规划好的居住坊区,眼中充满了对未来安稳生活的憧憬。
楚离身着一袭特意为今日仪式准备的深蓝色领主礼服,衣料并非多么华贵,但剪裁极为合体,衬托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姿。礼服的边缘与袖口,以银线绣着简约而玄奥的星辰纹路,与他那双深邃如星海的眸子遥相呼应。他并未佩戴过多饰物,只在腰间悬着那柄看似普通、却与他心意相通的长剑。他卓然立于星辉门高大的、尚未安装最终门扇的门洞之前,身后,是肃然而立、同样经过一番整理的核心班底:面容坚毅、眼神锐利的巴顿;代表着坚定盟友埃斯特拉达家族、一身利落骑装、神情肃穆的奥莉薇娅的特使;各级神情激动的官员;几位主要部族眼神复杂却带着敬畏的代表;以及数十名被推选出来的、在筑城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工匠和劳模代表,他们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工服,胸膛挺得老高,脸上满是光荣与激动。
没有繁琐的祭祀流程,也没有冗长的贵族致辞。当时辰一到,楚离向前迈出一步,目光如同温润却极具穿透力的水银,缓缓扫过下方那一张张仰望着他、充满了激动与虔诚的面孔。他甚至无需刻意提高声调,那平和而清晰的声音,便通过他精准控制的能量振动,无视了空间的阻碍,稳稳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烙印在他们的心上:
“诸位!”
仅仅两个字,蕴含着奇异的力量,让原本喧闹如鼎沸的现场,瞬间变得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要集中,牢牢地锁定在他一人之身。
“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曾被称为裂谷镇。”楚离的声音平稳开启,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打开了尘封的记忆之门,“这个名字,代表着贫瘠、混乱、被遗忘,代表着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代表着朝不保夕的挣扎与无数个夜晚无声流淌的血泪!”他的话语勾起了太多人不愿回忆的过往,人群中,许多经历了旧时代残酷的老者忍不住黯然垂首,紧紧攥住了拳头,女人们则搂紧了怀中的孩子,仿佛生怕那噩梦般的日子重演。
“但!”楚离的声音陡然一转,如同利剑出鞘,划破沉闷的回忆,“看看你们的周围!看看你们用这双手,亲手建造的这一切!”他的手臂抬起,划过一个有力的半圆,指向那高耸入云、沐浴在金光下的城墙,指向城内那纵横交错、已铺上碎石初显平坦的道路骨架,指向远处那片已冒出袅袅炊烟、规整坚固的新式石屋群落,更指向城墙保护之内、那片正在不断扩张着顽强绿意的农垦区,“这片土地,早已不再是那个只能孕育绝望的裂谷!它承载着我们的汗水、智慧、乃至牺牲,更承载着我们对秩序、安宁与繁荣最坚定、最执着的追求!”
他的声音再次拔高,带着一种开创历史、不容置疑的决绝与力量:“从今日起,裂谷镇已成为过去,埋葬于历史!此地,名为——星陨城!它将是星陨郡永不陷落的堡垒,是我们所有人共同守护、共同建设的家园,是秩序与希望在这西境边陲之地,燃起的第一颗不灭星辰,也将是未来,照耀我们前进道路的唯一指引!”
“星陨城!”
“星陨城!!”
“星陨城万岁!!”
“领主大人万岁!!”
积攒的情绪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狂热的欢呼声如同连绵不绝的海啸,一浪高过一浪。无数手臂奋力挥舞,帽子被抛向空中,许多人激动得相拥而泣,反复呼喊着新城的名号,仿佛要将这个名字,连同那份新生的自豪与沉甸甸的归属感,彻底熔铸进自己的血脉与灵魂深处。
紧接着,在万众瞩目之下,楚离亲手揭开了覆盖在城门旁一块巨大石碑上的猩红绸布。石碑是以领地内能找到的最坚硬、色泽最深沉的黒曜石整体打磨而成,高约一丈,表面光滑如镜。上方,是以某种蕴含意志的力量镌刻出的两个龙飞凤舞、气势磅礴的大字——星陨!笔锋如剑,结构如山,隐隐流动着一丝混沌星力的意境,让人望之便心生肃穆。而在两个磅礴大字的下方,则是以工整严谨的帝国通用语小楷,铭刻着的《星陨城基本五法》的简化版精髓,将“秩序、公平、勤劳、守护、未来”这十字核心精神,昭告天下,与城永存。
这面巍峨的“城名碑”,与之前早已立于城中心广场、由楚离以混沌星力熔铸的“法则铁碑”遥相呼应,一者定名立心,一者立法立规,共同构成了星陨城不可动摇的精神与律法基石,也象征着楚离统治的核心理念。
正名仪式在万民发自内心的欢腾与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中达到了高潮,也正式宣告了星陨城这座新生的势力,登上了西境乃至整个黄金国度波谲云诡的舞台。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历史的经验无数次证明,任何新生力量的崛起,必然伴随着旧有格局的动荡与既得利益者的警惕。就在星陨城上下仍沉浸在正名的巨大喜悦与建设家园的狂热干劲之中时,来自外部世界的第一缕带着试探与审视意味的阴风,已然悄然而至。
仪式结束后的第三天下午,一队约二十骑、风尘仆仆却装备精良、神情间带着帝国官方人员特有倨傲的骑兵,护卫着一辆装饰朴素却刻有西境总督府独角兽徽记的马车,踏着滚滚烟尘,出现在了刚刚正式启用、守卫森严的星辉门外。
为首者,是一名年约四旬、面色白净、留着两撇精心打理过的细须的文官。他身着帝国低级税务官的制式袍服,眼神精明而灵活,打量星辉门及瓮城结构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与计量之色。他端坐于马背之上,手持一份卷起、盖有西境总督鲜红大印的羊皮文书,在面对得到消息赶来、一身戎装的巴顿的盘问时,下巴微抬,语气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疏离与隐含的优越:
“我乃西境总督府税务参事,李文。奉总督大人谕令,特来查验星陨郡——哦,瞧我这记性,现在该尊称为星陨城了——的税籍丁口黄册、土地勘测图录及矿产产出明细记录,并传达总督府关于本年度税赋缴纳的最新章程。还请速速通报星辰骑士楚离阁下,予以接洽。”
他的目光在扫过星辉门那构思精巧、杀机暗藏的瓮城结构,以及城墙上那些明显是为重型城防器械预留的、闪烁着寒光的平台时,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与凝重,但随即又被那副训练有素的、公事公办的官方面孔所取代。
消息被迅速传回内城核心区域的领主府。
楚离此时正在他那间陈设简单、却堆满了各类卷宗与古籍的书房内,潜心研究《西境古卷》中关于“星陨之地”周边能量乱流周期性变化的记载。闻言,他缓缓从古老的卷轴上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只有一双眸子深处,掠过一丝了然与冷冽的微光。
“终于来了。”他放下手中的兽皮卷,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低声自语,声音平静无波,“以核查税务之名,行窥探虚实之实。这位素未谋面的总督大人,倒是选了个让人难以直接拒绝、却又精准无比的切入点。”
他站起身,走到朝向星辉门的窗前,目光越过内城尚在修建中的诸多建筑,仿佛能穿透空间,看到城门处那队不速之客。沉默片刻,他对恭敬等候在一旁的巴顿吩咐道:“按帝国律法常规,接待他。该出示的丁口、已垦土地记录,可以有限度地出示,以满足程序要求。但关于昏黄水晶矿脉的具体储量、分布图、蓝髓藓的研制进展与配方、以及城防布置、军工生产的任何细节,列为绝密,一字不得透露。另外,派人‘陪同’李参事的人在城内‘按规定路线’走走,让他们看看我们想让他们看到的‘井然有序’与‘勃勃生机’。”
“是,大人!”巴顿沉声应道,眼中闪过一丝军人特有的厉色,“若他仗着总督府的身份,强行索要,或者意图探查禁地……”
“那他就会亲身体会到,”楚离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淡漠而自信的笑意,语气依旧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星陨城的城门,既然我们敢打开,自然也能关上。有些界限,是他,乃至他背后的人,绝对不能逾越的。一旦伸错了手,出去……就没那么容易了。去吧,让这位李参事好好看看,我们这座他眼中的‘新城’,自有我们自己的规矩和待客之道。”
巴顿心领神会,重重抱拳,转身大步离去,甲胄铿锵作响。
楚离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远方的地平线,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的血红,也给初生的星陨城投下了一道长长的、坚实的影子。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星陨城的崛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必然打破西境原有微妙而脆弱的力量平衡,触动无数既得利益者的神经。总督府的这位税务参事,不过是这场注定漫长而复杂的权力博弈中,第一个被推上前台的、微不足道的探路石子。
真正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更大的风雨,或许正在遥远的权力中心酝酿。而星陨城,这座由意志、汗水与钢铁铸就的新生之城,已悄然亮出了它的棱角,做好了迎接一切明枪暗箭的准备。
星陨已正名,西境风起时。这阵风,最终会演变成席卷一切的风暴,还是被这座坚城驯服,唯有时间能给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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