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的檀香还在缭绕，一缕青烟顺着雕花梁柱缓缓攀升，在藻井的金龙浮雕下盘旋。朱翊钧已从西洋火炮图纸前转过身，大步走到墙边悬挂的《九边全图》前。十万两补发军饷的旨意刚由锦衣卫护送送出宫门，他指尖却仍在宁夏以西的区域反复摩挲，那里用朱砂标注着 甘肃镇，兵马两万，战马八千，墨迹在宫灯映照下泛着幽光，像藏在暗处的锋芒。
小李子，去传骆思恭。 皇帝的声音低沉，目光始终没离开地图上那片被贺兰山与黄河夹峙的狭长地带。补发军饷不过是缓兵之计，他比谁都清楚，哱拜那颗叛乱的心早已在宁夏的风沙里生根发芽。那十万两银子顶多能让哗变的士兵暂时按住刀柄，却挡不住蓄谋已久的野火 —— 从私通蒙古到囤积粮草，从虚报兵额到煽动军心，这头蒙古降将豢养的狼，早已磨利了獠牙。
骆思恭来得悄无声息，玄色锦袍的下摆扫过金砖地，几乎没发出半点声响。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刚从北镇抚司的密信房过来，指间还残留着火漆的气息，手里攥着颗鸽蛋大的蜡丸，蜡壳上沾着来自宁夏沙漠的细沙，里面封着哱拜与蒙古袄儿都司部首领最新的联络信。
陛下，宁夏密探传回的蜡丸。 骆思恭躬身呈上，袖口露出半截绣春刀的鲨鱼皮鞘，昨夜三更从河套方向送出，被咱们的人在黄河渡口截获。
朱翊钧捏碎蜡丸，展开里面卷成细条的羊皮纸。上面用蒙古文写着 银饷已至，军心暂稳，三月十五可动手，望如约渡河，字迹潦草仓促，墨汁边缘还带着被风沙吹过的晕染，却字字透着迫不及待的杀气。他将羊皮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蜷曲、焦黑，最后化作灰烬飘落在金砖上，才缓缓开口：传密令给甘肃巡抚梅国桢。
指尖重重落在地图上的
二字，那里是甘肃镇的治所，离宁夏中卫城不过三百里：让他暗中整兵，从甘州卫、肃州卫挑选五千精兵 —— 要骑射娴熟、敢打硬仗的，骑兵至少占三成。今夜就拔营，屯在宁夏边境的中卫城。记住，要 ，车马粮草都走贺兰山南麓的戈壁小道，避开所有官道驿站，绝不能让哱拜的细作察觉分毫。
骆思恭瞳孔微缩。甘肃镇与宁夏镇本就唇齿相依，当年修建边墙时便有 甘宁一体，唇亡齿寒 的说法。而梅国桢更是出了名的悍将，嘉靖年间在蓟州抗倭时，曾率三百亲兵凿穿倭寇七重营垒，亲手斩了倭寇头领的首级，得了个 梅老虎 的绰号。让这样的人领兵屯于边境，显然不是为了防备，而是要在关键时刻给哱拜致命一击。
臣这就去办。 骆思恭躬身应道，刚要转身，又被皇帝叫住。
告诉梅国桢， 朱翊钧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目光像穿透了宫墙，落在西北的风沙里，他的五千人，不是去看戏的。等朕的旨意一到，要像楔子一样钉进宁夏，先占贺兰山的三关口，断了哱拜西逃甘肃的路，再扼住黄河渡口，绝了他跟蒙古人的联络 —— 这步棋，只能赢，不能输。
臣遵旨。 骆思恭再次躬身，这次连退三步才转身，玄色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外的阴影里。
锦衣卫的密令用特制的鸽信送出，信鸽翅膀上沾着夜光粉，即便在夜里也能辨认方向。六百里加急的羽箭穿透云层，越过太行山，掠过黄河，三天后便准确落在了甘肃巡抚衙门的签押房。梅国桢刚看完宁夏军变的塘报，正对着沙盘推演，见信上盖着 天子亲军北镇抚司 的朱红大印，当即一把推开沙盘，木粒簌簌落在案上，露出满手被磨出的细痕。
好个哱拜，真敢反！ 他将密信拍在案上，案角的青铜镇纸都被震得跳起来。这位身高八尺的武将，左臂上还留着抗倭时的箭疤，此刻那道旧伤仿佛也在发烫，青筋暴起的手紧紧攥着信，指节泛白。
参军张诚凑过来，见信上 暗集五千兵，屯中卫 的字样，不由得咋舌：大人，五千人调动动静不小啊。甘州卫到中卫城三百里，沿途要过五个驿站，要是被哱拜的细作发现......
发现又如何？ 梅国桢扯开领口，露出结实的胸膛，古铜色的皮肤上还留着日晒雨淋的痕迹，老子在蓟州杀倭寇时，他哱拜还在蒙古草原放羊呢！ 他抓起案上的令箭，箭杆上的红缨被他攥得变形，传我将令，调甘州卫的三千骑兵、肃州卫的两千步兵，明日卯时在城外黑泉驿校场集结，就说
春季大操，检验边防
张诚还有些犹豫，指尖在沙盘边缘打转： 大操
做幌子固然好，可五千人的粮草怎么运？中卫那边是戈壁，存粮不多，从甘州运过去，走官道肯定会被察觉。
梅国桢走到挂着的甘肃舆图前，手指划过贺兰山与黄河之间的狭长地带，那里标着断断续续的虚线：走腾格里沙漠的边缘，有商队踩出的旧道，能通中卫。让后勤营多备骆驼，带足三十日的干粮和水，夜里行军，白日就躲在沙窝子里。告诉押粮官，敢走漏半点风声，就把他扔去喂沙漠里的狼群！
他顿了顿，眼里闪过狠厉：再告诉弟兄们，这次不是操练。等开到中卫，每人先赏银五两；拿下宁夏城，再赏二十两，家里免三年徭役 —— 谁要是敢泄了密，老子先劈了他，再抄他全家！
次日卯时，甘州城外的黑泉驿校场火把通明。五千精兵悄无声息地列队，骑兵的马蹄裹着麻布，步兵的甲胄都卸了铜饰，连旗帜都换成了素色的，只在旗杆顶端藏着极小的
字标记。梅国桢一身便装，腰间挎着那柄斩过倭寇首级的镔铁长刀，刀鞘上的鲨鱼皮已被磨得发亮。
知道要去哪吗？ 他站在高台上，声音像洪钟，震得火把都在摇晃。
不知道！ 五千人齐声应答，声浪压过了戈壁的风啸，却没半分杂乱。
去拿银子！去拿军功！ 梅国桢的声音陡然拔高，指着东北方向，宁夏有伙不长眼的，敢扣咱们弟兄的饷银，还想勾连蒙古人造反。朝廷让咱们去教教他们怎么做人 —— 有敢跟我去的，往前一步！
五千只脚同时向前迈步，震得校场的黄土都在颤。这些士兵多是陕西、甘肃的边地子弟，要么是祖辈守边的军户，要么是被蒙古人害过家破人亡的流民，最恨的就是克扣军饷的贪官和通敌的叛贼。此刻听闻有仗打、有赏银，眼里都冒着火，不少人攥紧了兵器，指节发白。
天刚蒙蒙亮，队伍就出发了。骑兵在前开路，马蹄踏在沙砾上，只有沉闷的声响；骆驼队驮着粮草紧随其后，每头骆驼都挂着铃铛，却用布包着，只能发出极轻的嗡鸣；步兵沿着沙丘边缘行进，脚步踩在沙窝里，几乎不留痕迹。梅国桢让人在队伍前后各放了十名斥候，都是熟悉沙漠地形的老兵，带着短刀和弩箭，见人就杀，见烟就灭，硬是在腾格里沙漠的边缘撕开了一条隐秘的通道。
走到第三日，前锋回报说在戈壁深处发现了三拨哱拜的巡逻兵，都被斥候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尸体被拖进沙坑掩埋，连血迹都用沙土盖得严严实实。大人，中卫城里有哱拜的人吗？ 张诚递过来一皮囊水，水囊上还印着 甘肃军 的字样，他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城郭，眼里带着担忧。
梅国桢接过望远镜 —— 那是徐光启托人送来的西洋物件，铜制的镜筒能看清三里外的动静。他对着中卫城望了片刻，见城头的旗帜还是大明的
字旗，守城的士兵也穿着卫所的制服，才放下心来：城头的是宁夏卫的正规军，看样子还没被哱拜渗透。让弟兄们在城外的沙枣林里隐蔽，派两个机灵的亲兵进城，联系当地的驿丞，就说
甘肃巡抚巡查驿站，带了些补给 ，让他悄悄备三十石米、十头羊，对外只说是给驿站的储备。
沙枣林里很快就藏满了士兵。骆驼被拴在林深处，嘴里塞着布团，防止发出嘶鸣；骑兵的马都卸了马鞍，只留马镫，士兵们靠在树干上啃干粮，连说话都用手势；步兵则在林边挖了简易的了望哨，趴在沙堆里，手里握着弩箭，盯着通往中卫城的唯一一条小道。
梅国桢坐在一棵老沙枣树下，啃着干硬的麦饼，饼渣掉在胸前的护心镜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抬头望着贺兰山的轮廓，那里的岩石在夕阳下泛着暗红色，像凝固的血。他知道，这五千人就是把双刃剑，藏得好能出奇制胜，一旦暴露，不仅会打草惊蛇，还可能被哱拜的主力包饺子 —— 宁夏城里至少有一万五千叛军，若是倾巢而出，他这点人怕是连沙枣林都守不住。
大人，您说朝廷那十万两银子，真能稳住宁夏的军心？ 张诚也凑过来，手里拿着块腌肉，递了一半给梅国桢。
梅国桢咬了口腌肉，咸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稳住一时是一时。 他望着宁夏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哱拜那种人，狼子野心藏不住的。就算没有军饷的事，他迟早也要反 —— 咱们等着就是，等他真动了手，露出破绽，再给他来个措手不及。
此时的宁夏城里，哱拜正对着地图得意。十万两补发军饷的消息传来时，他确实慌了一阵，连夜让人加强城防，生怕哗变的士兵被朝廷拉拢，反过来对付自己。可等了几日，见那些士兵只是私下议论，没人敢公开反对他，甚至还有人偷偷来送卫所的布防图，又渐渐放下心来。
爹，甘肃那边没动静。 哱承恩掀帘进来，手里拿着刚收到的细作回报，纸上画着甘州卫的操练场景，梅国桢还在黑泉驿搞什么
春季大操 ，看样子是真没察觉咱们的事。
哱拜捻着胡须，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最好他别来。等咱们三月十五拿下宁夏卫，再联合袄儿都司部的蒙古人南下，整个陕西都是咱们的，到时候梅国桢想挡也挡不住。 他不知道，自己口中 没动静 的甘肃兵马，此刻正趴在中卫城外的沙枣林里，像群蓄势待发的狼，只等他迈出那一步。
北京的紫禁城里，朱翊钧也在等。他刚收到梅国桢的密报，说五千人已顺利抵达中卫，正隐蔽在沙枣林，粮草充足，只待号令。御案上摆着两份奏折，一份是户部报来的 十万两银已过黄河，不日可抵固原，另一份是兵部拟的 宁夏平叛预案，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郑洛的主力、麻贵的偏师、梅国桢的奇兵三路兵马的部署，像盘精心设计的棋局。
快了。 皇帝望着窗外的夜空，那里有一颗亮星格外刺眼，像宁夏城头即将燃起的烽火，哱拜忍不住，梅国桢也等不及 —— 这场仗，该开始了。
他让人给骆思恭再传一道令：让宁夏的密探盯紧哱拜的动静，三月十五前后，不管有没有情况，每一个时辰回报一次。告诉他们，哪怕是看到哱拜府邸的灯亮到几时，都要记下来。
夜风吹过文华殿，烛火摇曳，将《九边全图》上的宁夏映得忽明忽暗。朱翊钧知道，暗中调兵的棋子已经落定，接下来就看谁先露出破绽。而那隐藏在沙枣林里的五千精兵，终将在最合适的时机亮出刀来，成为刺破宁夏叛乱的第一道寒光 —— 这道寒光，不仅要斩向哱拜的叛军，更要斩断所有试图动摇大明根基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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