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雨刚歇，檐角的水珠还在断断续续地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圈圈深色的湿痕。
但暑气已带着蛮横的势头往上涌，被雨水洗过的空气黏糊糊地裹在人身上，连风都成了懒怠的信使，拂过街角的柳梢时，只惹得叶片有气无力地晃了晃。
阿桃和书吏的身影刚消失在巷口，周珩安便上前一步，青布官靴踩过积水，溅起细小的水花。
周珩安他目光落在宋霁微微绷紧的肩背上，见她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袖，便自然地拎过她身侧那只青瓷茶壶——壶身还带着晨起的凉意，壶盖揭开时，水汽裹挟着淡淡的茶香袅袅升起，在她眼前漫开一片朦胧的白。
他斟了半盏碧色茶汤，杯沿凝着细碎的水珠，递过去时，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温和：“事情繁杂，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理清的。公主先坐下，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宋霁的视线在那杯茶上顿了顿，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了颤。方才与人争执时的火气还堵在胸口，喉间又干又涩，可指尖触到微凉的杯壁，心里那股躁意却没消减多少。
宋霁她迟疑着接过茶杯，指腹摩挲着杯身上缠枝莲的纹路，目光却越过周珩安的肩头，望向远处人群聚集的方向——那里隐约传来嘈杂的议论声，像一群被惊扰的蜂虫，嗡嗡地钻入耳膜。
她没喝，只是将杯子轻轻搁在手边的石桌上，杯底与石板相碰，发出一声轻响。
“你看这天，”宋霁抬眼时，眉心还锁着淡淡的倦意，眼角因方才的急切泛着点红，“雨刚停就闷成这样，大家守在这儿，怕不是都躁得慌。”她侧过头，看向周珩安身后那两个下属，声音平稳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吩咐，“你带着他们，去长街上买些冰饮来。蜜水、酸梅汤都行，给大伙儿分一分，先压一压这暑气。”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目光掠过街角那家熟悉的茶肆方向，语气里添了几分妥帖：“若是冰饮卖完了，就多买两壶上好的凉茶，务必让每个人都能喝上一口。”说这话时，她的指尖又捏了捏衣袖，心里清楚，这点东西未必能平息众人的怨气，可眼下，也只能这样。
“臣这就去办。”周珩安应着，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目光扫过宋霁眼底深藏的疲惫，又垂眸道，“臣替大伙儿谢过公主体恤。”
宋霁想对他笑一笑，可嘴角刚扬起来，就觉得脸颊的肌肉有些僵硬。方才与人周旋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连一个像样的表情都撑不住。
她只能勉强扯动唇角，露出一抹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手腕轻轻挥了挥：“去吧。”
周珩安躬身应了声“是”，转身时，脚步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他带着之后的两个下属——李清和粟明，往长街走去，身影逐渐模糊。
宋霁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手里的茶杯已经不那么凉了，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指腹下的皮肤滚烫，像揣着一团化不开的焦灼。
远处的议论声还在继续，她深吸了口气，空气中除了暑气，似乎还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雨水打湿泥土的腥气。
正厅里霎时静了下来，只剩下梁上悬着的铜铃偶尔被穿堂风拂动，发出一两声细碎的轻响。雕花窗棂将午后的日光切成斑驳的碎片，落在宋霁素色的裙摆上，像撒了一把碎金，却暖不透她眼底的沉绪。
方才阿桃在耳边低语的字句还萦绕着——长青来了，吴林又来问消息了。
宋霁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着，指腹碾过微凉的木纹。她确实想再见吴林，那些盘桓在心头的疑问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着，总得亲口问个清楚。可眼下这一摊子事像乱麻缠在手里，半分也松不得。让长青搪塞回去时，她甚至能想象出吴林那副不依不饶的模样，心里那点焦灼又添了几分。
“公主。”
阿桃的声音突然响起，宋霁猛地回神，抬眼时，见阿桃已经掀了帘子进来，鬓边的碎发被风拂得微乱，显然是快步回来的。她着实意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些：“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桃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走到她面前福了福身，声音轻快：“长青是个机灵的，一点就透，定能领会公主的意思，您且放宽心。”
阿桃她说着，目光往门外瞥了瞥，语气里带上点好奇，“只是方才奴婢出去时，见周大人带着李清粟明往外走……”
“天太热了，估计大家心里都烦着呢，让他带着他俩去买些降暑的饮品……”宋霁解释着，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案几，话刚说一半，眼眸忽然亮了起来，像落了星子的湖面，瞬间漾起神采，她往前倾了倾身，急切地追问，“他出去的时候，厅外那些人……都看见了？”
“回公主的话，”阿桃见她神色凝重，也敛了笑意，认真回话，“方才众人都在廊下等着，周大人一行人走过时，不少人都抬了头，应当是都看见了的。”
宋霁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像错觉。她压低了声音，目光扫过紧闭的厅门，带着几分审慎：“你现在去外边看看，仔细留意着，看谁的神情不对劲……”
阿桃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抬眼时眼底闪过一丝了然，轻声应道：“公主的意思是，若那凶手当真与周大人有关，见他此刻离开，定会格外关注他的动向，神色难免露馅，对吗？”
“对。”宋霁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仿佛已将那潜藏的暗流握在了掌心。
阿桃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脸上也露出了真心的笑意。
“好，那阿桃现在就去。”阿桃应下后便小跑着出去了。
宋霁见她的样子又再次叹了一口气，不过这次多了几分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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