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市、县三级财政的首期资金共计一千两百万，如同炽热的岩浆注入冰冷的河道，在塔寺乡政府内部激起了巨大的蒸汽与漩涡。项目专项账户的设立，意味着一切支出都必须暴露在阳光之下，接受审计和监督。这本是好事，却让秦赐陷入了一个极其尴尬甚至危险的境地。
之前为了抢时间，他个人垫付了巨额资金用于土地预收购，这笔钱如今成了烫手山芋。账面上，土地征收补偿款即将从项目资金中列支，按规定必须直接支付给被征地农户。但如果这样操作，乡财政所很快就会发现，大部分农户早已从秦赐个人手里拿到了一笔“定金”。
公私不分，挪用项目资金（即使是他自己的钱先行垫付）的嫌疑，如同一把利剑悬在头顶。在官场，程序的正义有时比结果更重要。一旦被对手抓住这个把柄，完全可能将他之前所有的努力污名化为“非法操作”、“利益输送”，甚至直接拉下马。
这个问题，必须在第一笔补偿款正式发放前解决。
党政办公室里，气氛微妙。王主任拿着财政所刚送来的拨款申请初稿，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找到秦赐，语气带着为难和试探：“秦指挥，这征地补偿款……账目上有点对不上啊。下面反映，好多农户都说已经收过一笔钱了，这……是怎么回事？”
秦赐心知肚明，这一天迟早会来。他面色平静，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按有各村农户红手印的《借款协议》复印件，递了过去。
“王主任，是这样的。之前项目没批，财政上没有前期经费，但征地工作不等人。为了避免村民反悔、坐地起价，我以个人名义，向项目预借了一笔款子，作为定金预付给了村民。这是借款协议和收款凭证复印件，所有手续都是齐全的。”
王主任接过厚厚一叠材料，快速翻看。协议写得很清楚：借款方为“塔寺旅游示范公路项目前期工作小组”（一个虚拟的临时机构），出借方为秦赐个人，借款用途明确为“支付规划线路土地预收购定金”，约定了待项目资金到位后优先偿还。每一笔支付都有村干部作为见证人签字，村民按手印确认。
这是秦赐能想到的，在程序上最接近“合法”的补救措施。将个人垫资定性为“借给项目”的款项，而非“赠与”或“违规操作”。
王主任是老江湖，一眼就看穿了这其中的玄妙。他推了推眼镜，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谨慎：“哦……是借款啊。秦指挥真是为了工作殚精竭虑，个人承担了这么大风险。不过……这个‘前期工作小组’的章……”
“当时情况紧急，是以指挥部筹备处的名义口头约定的，手续上确实有待完善。”秦赐接过话，语气诚恳，“所以现在需要请乡里出面，由财政所审核这些凭证后，将这笔借款连同利息（他甚至主动提出了按银行同期利率计算）一并归还给我个人，然后再由财政所统一、足额地将补偿款发放到农户手中，冲抵之前的定金。这样，账目就平了，也符合财政纪律。”
他把球踢回了乡里，同时也给出了解决方案。关键在于，乡领导愿不愿意为他这个“程序瑕疵”背书。
王主任沉吟片刻，这事牵扯太大，他不敢做主：“这样吧，材料我先拿着，马上向书记和乡长汇报一下。秦指挥，你这可是给领导出了个难题啊。”
消息很快传开。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在小会议室里关起门来商量了半个多小时。秦赐的能力和魄力他们是看到的，项目能推进到这一步，他居功至伟。如果因为这点“历史遗留问题”处理不当，寒了他的心，甚至把他逼走，项目很可能陷入停滞，这是他们最不愿看到的。况且，秦赐与省里似乎有着若隐若现的关系，也不能轻易得罪。
最终，党委书记拍了板：“特事特办！秦赐同志的行为虽然程序上不够严谨，但初衷是为了推动工作，效果是好的。财政所严格审核凭证，只要真实合规，就按借款流程走，尽快把手续补齐，把钱还给他个人！以后项目的每一笔支出，必须严格按规矩来！”
有了最高指示，财政所迅速行动起来。审核、补手续、做账……几天后，秦赐垫付的本金和少量利息，顺利地从项目账户转入了他的个人账户。账面上，这是一笔清晰的“项目前期借款及还款”，虽然那个“前期工作小组”的章依然有些模糊，但在主要领导“特事特办”的基调下，无人再敢公开质疑。
这一关，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但秦赐背后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再次深刻认识到基层工作的复杂性和规则的重要性。
就在账目风波平息的当天，又一个消息传来，让他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绷紧。王主任带着一份名单找到他，表情复杂：“秦指挥，招标报名截止了。这是通过资格审查的投标单位名单，您看一下……市里的龙腾建设集团也来了，他们投了三个标段。”
“龙腾建设？”秦赐目光一凝，他想起了山湖村周支书的话，那个刁难女村官、阻挠修路的市领导公子，其家族企业似乎就是这个名字。
“对，就是他们家。老板叫林海，他儿子林伟……就是以前在交通局待过的那位。”王主任点到为止，语气中带着担忧。
秦赐看着名单上“龙腾建设集团”那几个刺眼的字，嘴角勾起一抹冷意。果然，闻到肉味的狼，永远不会缺席。之前的阻挠，或许只是因为利益不够大。如今项目板上钉钉，资金到位，这些人便立刻换了一副面孔，想要来分一杯羹，甚至可能想主导局面。
他预感到，接下来的招标，绝不会风平浪静。账本里的硝烟刚刚散去，招标战场上的明枪暗箭即将来临。他必须更加小心，既要守住工程质量的底线，又要应对这些来自更高层面的觊觎和压力。真正的考验，现在才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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