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年的东莞,太阳把工业区的水泥地烤得冒白烟。机修班收工的哨声刺破热浪时,成小驴正踮着脚把最后一把扳手挂回工具墙。斑驳的铁皮墙映着西斜的日头,扳手、螺丝刀、老虎钳排成一排,泛着被机油浸润的油润光泽,像列迷你的钢铁队伍。
白洁没说话,只是在他擦着手往外走时,不动声色地往他工装裤兜里塞了团东西。成小驴脚步顿了顿,指尖隔着粗布布料摸到那团柔软,低头瞥了眼,白洁已经转身去收拾工作台,马尾辫在背后轻轻晃,蓝灰色的工装裙下摆沾着点机油印,反倒添了几分烟火气。
走到没人的转角,他掏出那团东西——是副磨破了边角的劳保手套,深蓝色的帆布已经洗得发白,掌心处却用鲜红的线绣了头歪歪扭扭的小驴,针脚不算工整,却透着股笨拙的细心。指尖触到那细密的线脚,像碰到了白洁递手套时无意间擦过他手腕的温度,微微发烫。
男工宿舍在厂区最西头,是栋三层的旧楼,墙皮掉得斑驳,露出里面的红砖,密密麻麻的窗户像蜂巢,傍晚时分飘出饭菜香、汗臭味,还有廉价香烟的味道,混杂在闷热的空气里,是工业区独有的气息。
成小驴推开宿舍门时,铁皮门“哐当”一声砸在墙上,扬起一阵灰尘。他皱着眉挥了挥,看清了屋里的格局:六张铁架床靠着墙摆成一圈,中间挤着一张掉漆的木桌,地上扔着几只塑料盆和皱巴巴的拖鞋。空气里混着汗臭、泡面味和淡淡的霉味,唯一的下铺坐着个精瘦的青年,正就着窗户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光线补袜子。
青年抬起头,眼睛亮得像被太阳晒过的黑玻璃珠,透着股机灵劲儿:“新来的?”
成小驴“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剩下的床位,只有这张床的上铺是空着的。他拎着帆布包爬上铁架床,床板“吱呀”一声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薄得像层纸,仿佛稍微用力就会塌下去。
他刚躺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下铺传来声音,带着点戏谑:“姓李的狗腿子今天没找你麻烦?”
成小驴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坐起身,后脑勺“咚”地撞在天花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下铺的青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看着格外精神:“全厂都知道你昨天在食堂,泼了刀疤脸一脸菜汤。”他胳膊一扬,一包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花生米飞了上来,落在成小驴腿边,“我叫阿强,广西来的。”
成小驴捡起花生米,撕开包装袋,一股油香飘了出来。他捏了几颗放进嘴里,又脆又香,带着点咸鲜味。嚼着嚼着,肚子突然“咕噜”一声叫了出来,在安静的宿舍里格外响亮。
阿强像是早有准备,从枕头底下摸出个铝饭盒,往上一递,饭盒还带着点温热:“秦姐让带给你的,说你昨天没吃好。”
成小驴接过饭盒,打开盖子,里面是两个白白胖胖的菜包,面皮松软,咬开一个小口,香菇和肉末的香味立刻涌了出来,还带着点温热的水汽。他低头吃着,眼角的余光瞥见阿强还在补袜子,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了薄茧,显然是干惯了粗活的人,可捏着针线的动作却格外灵巧,针脚细密又整齐,顺着袜子的破洞慢慢游走。
“你也会这个?”成小驴忍不住问。
阿强把针在头发上蹭了蹭,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我娘教的。在老家,男人不会缝补、不会做饭,娶不到媳妇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出来打工,衣服破了没人管,慢慢就练熟了。”
成小驴点点头,没再说话,专心吃着菜包。温热的食物顺着喉咙滑进胃里,驱散了白天的疲惫和些许不安。他看着阿强低头补袜子的样子,窗外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墙上,莫名让人觉得踏实。
没过多久,熄灯铃响了,宿舍里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还有人说着含糊不清的梦话。成小驴躺在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睁着眼睛看着黑暗的天花板,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刀疤脸凶狠的眼神,一会儿是白洁塞手套时的温度,还有于莉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
他犹豫了一下,小声问:“你为什么来东莞?”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成小驴看见阿强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照片,借着微弱的月光翻看。照片上是个年轻的女人,怀里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笑得眉眼弯弯。
“挣钱养娃。”阿强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我老婆,跟一个港商跑了,留下个娃给我爹娘带。”
成小驴没说话,能听见阿强翻身的响动,铁架床随之“吱呀呀”地晃了起来,像在低声叹息。忽然,有个东西从上面掉了下来,擦着成小驴的脸颊划过,落在他手边。他伸手一摸,是阿强的枕头。
他刚想把枕头递下去,指尖却摸到枕套里有个硬邦邦的物件,形状细长,带着点冰凉的触感。他悄悄摸索着,把那东西抽了出来,借着月光一看,是半截磨得尖尖的钢锯条,边缘锋利,闪着冷光。
“藏好。”阿强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点不容置疑的严肃,“刀疤脸最近在到处找人,厂里不太平。”
成小驴心里一紧,赶紧把钢锯条塞进裤腰里,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激起一阵战栗。他突然想起白洁偷偷塞给他的那把小巧的螺丝刀,想起于莉递给他栀子花香皂时温柔的眼神,想起秦淮茹在食堂多给他的那一勺菜。这些女人像厂区围墙外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着他,给了他些许温暖。而此刻,躺在他身下的这张铁架床,还有下铺这个素不相识的青年,让他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触到了同类的温度。
凌晨时分,宿舍里的鼾声依旧响亮,成小驴却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吵醒了。他轻手轻脚地爬下床,想去厕所,刚走到走廊,就看见阿强蹲在走廊尽头的路灯下,手里拿着那张照片,借着昏黄的灯光细细看着。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稻子,孤独却倔强。
成小驴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把白洁给的那副手套摘下来一只,递到阿强面前:“机修班多出来的,你拿着用吧,干活能护着点手。”
阿强抬起头,眼里还带着点没擦干的水汽,他接过手套,指尖无意间碰到了成小驴的手指,两人都顿了一下。阿强突然拽住他的手腕,力道不算重,却带着点坚定:“明天轮休,带你去个好地方。”
成小驴的手腕被他攥着,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和粗糙的茧子,心里莫名一暖,点了点头。
轮休日的工业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少了机器的轰鸣和人来人往的热闹,显得有些萧条,像一张褪色的老照片。阿强带着成小驴钻进厂区附近一条狭窄的巷子,巷子两旁是低矮的平房,墙上贴满了招工启事和性病广告,地上坑坑洼洼,积着前几天下雨的污水。
走到巷子深处,阿强推开一扇破旧的木门,里面是间小小的录像厅,空气中弥漫着香烟味、汗臭味和劣质爆米花的味道。昏暗的光线里,摆着几十张长条板凳,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是附近工厂的工人,光着膀子,嗑着瓜子,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大屏幕。
屏幕上正放着《英雄本色》,小马哥穿着风衣,双枪在手,帅得一塌糊涂。当他说出那句“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时,全场都沸腾了,有人吹着口哨,有人拍着巴掌。
阿强突然凑近成小驴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带着点淡淡的烟草味:“你看第三排左边。”
成小驴心里一紧,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昏暗的光线里,刀疤脸正坐在那里,身边坐着个戴金链子的男人,两人头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神情格外隐秘。那金链子男人的脚边放着一个黑色的工具包,拉链没拉严实,缝隙里露出一截黑色的电线,看着有些刺眼。
“他们在找什么?”成小驴攥紧了口袋里的钢锯条,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
阿强手里捏着一个汽水瓶,捏得“吱吱”作响,声音压得很低:“听说李主任的账本丢了,那账本里藏着不少猫腻,估计是在找账本。”
成小驴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那天在食堂,刀疤脸说的“丢了东西”,原来指的是账本。他正想再问点什么,屏幕上的剧情到了高潮,全场又是一阵喧哗,阿强只好闭上嘴,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先别说话。
从录像厅出来时,天突然变了脸,乌云密布,没一会儿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两人赶紧跑到附近一个报刊亭的屋檐下躲雨,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地面上,溅起一片水花,远处的工厂和楼房都笼罩在雨幕中,变得模糊不清。
报刊亭的老板是个老大爷,摇着扇子坐在里面看报纸,偶尔瞥他们两眼。阿强靠在墙上,看着外面的雨景,突然说:“秦姐让我告诉你,最近别去仓库,那里不太安全。”
成小驴点点头,心里记了下来。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桑塔纳从雨幕中驶过,车速不快。当车子经过报刊亭时,车窗突然降下一条缝,成小驴下意识地看过去,正好瞥见半张熟悉的脸——是火车上那个自称便衣警察的男人。
两人的目光在雨幕中短暂交汇,那男人的眼神锐利如鹰,让成小驴心里一慌,手心瞬间冒出了冷汗,攥着钢锯条的手指都有些发白。
阿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紧张,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进他的手心。糖纸带着他手心的体温,温热的:“别怕,我们这样出来打工的,命硬得很,没那么容易被打垮。”
成小驴握着那颗水果糖,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心里的慌乱似乎平复了不少。他看着阿强的侧脸,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眼神却格外坚定,像黑暗中的一点光。
雨慢慢小了下来,两人踩着湿漉漉的路面往宿舍走。一路上,阿强跟他聊起了广西老家的事,说那里的山有多高,水有多清,说他的儿子刚学会走路,每次打电话都咿咿呀呀地喊“爸爸”。成小驴也偶尔搭几句话,说自己老家的情况,说自己为什么来东莞。
回到宿舍时,天已经黑了。宿舍里依旧是那股熟悉的味道,有人在打牌,有人在聊天,吵吵嚷嚷的,却让人觉得格外真实。
深夜,宿舍里的鼾声如雷。成小驴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有人在掀他的枕头,他猛地睁开眼睛,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见阿强正蹲在他的床边,把那半截钢锯条小心翼翼地塞回他的枕下。
“说梦话了吧?”阿强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他的梦境,“你刚才喊莉姐,喊得还挺响。”
成小驴的脸一下子红了,幸好夜色浓重,没人看得见。他看着枕边的那颗水果糖,糖纸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光,像一颗小小的星星。
阿强站起身,轻轻拍了拍他的床板,转身准备回到自己的铺上。走到床边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成小驴,嘴角带着点神秘的笑:“对了,明天带你去见个人,或许能帮上你。”
成小驴心里一动,刚想问问见谁,阿强已经躺回了自己的床上,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手心还残留着水果糖的甜味和阿强掌心的温度。枕下的钢锯条冰凉,口袋里的劳保手套柔软,心里却暖暖的。他不知道明天阿强要带他去见谁,也不知道刀疤脸他们找账本的事会带来什么麻烦,更不知道那个便衣警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他隐隐觉得,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而那本失踪的账本,那个神秘的便衣警察,还有阿强要带他去见的人,像一张无形的网,正慢慢向他收拢。他不知道这张网的背后藏着什么,只知道自己已经被卷入了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波里,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窗外的月光渐渐淡了,天快亮了。成小驴攥紧了手心的糖纸,心里默默想着:不管明天会遇到什么,他都得勇敢面对。毕竟,他已经不是那个刚从老家出来、懵懂无知的少年了,他有了朋友,有了想要守护的温暖,也有了直面危险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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