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文化宫的霓虹灯坏了一半,“工”字顽强地亮着粉莹莹的光,“人”字只剩半拉,“文化宫”三个字更是暗沉沉的,像被谁泼了墨。成小驴穿着于莉借来的白衬衫,领口浆得发硬,勒得他脖子发紧,喘口气都费劲。舞池里飘着邓丽君的《甜蜜蜜》,旋律甜得发腻,穿喇叭裤的男工们挤在角落,像一群笨拙的企鹅,互相推搡着,没人敢先踏进舞池中央。
“喂!愣着干嘛呢?”
清脆的女声从背后传来,带着点刁蛮的娇嗔。成小驴回头,看见韩小霞站在那里,穿一身亮片吊带裙,银色的亮片在昏暗的灯光下闪个不停,卷发像海藻般披散在肩头,还别着朵粉色的塑料花,眼影涂得亮晶晶的,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没等他反应过来,韩小霞就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往舞池里冲。她的手又软又烫,带着汗意贴在他掌心,滑溜溜的。成小驴差点被她拽得绊倒,踉跄着跟上:“慢点!”
“放松点啦!”韩小霞回头瞪他一眼,嘴角却扬着笑,“你这样绷着身子,跟在抬棺材似的,多扫兴!”
旋转的彩灯球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把五颜六色的光斑洒在她的锁骨上,亮片裙随着她的动作晃出一片流光。成小驴的手无意间碰到她的后腰,摸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是别在裙腰上的对讲机,被亮片遮住了,不仔细摸根本发现不了。
“看我妹。”
韩小霞突然凑近他耳边,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耳廓上,柠檬香混着淡淡的啤酒味,钻进他鼻子里。她用下巴指了指舞池边缘:“穿白裙子那个,坐那儿看书呢。”
成小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韩小红独自坐在塑料椅上。她穿一身白色方领连衣裙,裙摆刚过膝盖,衬得皮肤白得像纸,马尾辫梳得一丝不苟,用黑色的皮筋扎着,没有一丝碎发乱飘。她的膝盖上摊着一本英文课本,手指夹着支钢笔,正低头看着,神情专注得像在做什么重要的研究。
有个穿花衬衫的男工,大概是喝了点酒,壮着胆子走过去想邀舞,刚要开口,韩小红突然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算不上凶狠,却带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像冰碴子似的,男工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讪讪地笑了笑,转身灰溜溜地走了。
“她就是装的。”韩小霞嗤笑一声,带着点不屑,“别以为她多文静,昨晚还熬夜帮我改装信号接收器呢,焊电路板的时候,手稳得跟老技工似的。”
正说着,《甜蜜蜜》的旋律停了,换成了慢四步的舞曲,节奏舒缓下来。韩小霞顺势把脸靠在成小驴的肩上,头发丝蹭得他脖颈发痒。成小驴僵着脖子,不敢乱动,眼角的余光瞥见她的睫毛膏有点晕染,黑色的睫毛膏顺着眼尾往下晕了点,像只哭花了脸的小猫。
“老杨是我们舅舅。”
她突然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成小驴的心跳漏了一拍,想起货车驾驶室里,老杨嘴角涌出的血沫。韩小霞的指甲悄悄掐进他的手臂,力道不大,却带着股压抑的愤怒:“他帮白姐运了三年账本,每次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就为了给我妹凑学费,给我妈治病。”
成小驴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他能感觉到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亮片裙蹭着他的衬衫,发出沙沙的声响。
舞曲结束时,韩小霞松开他,趁着转身的间隙,往他的裤袋里塞了张字条,指尖不经意地蹭过他的手心,带着点微凉的汗。成小驴回到角落的座位,刚坐下,就看见韩小红站起身,走到他刚才坐过的位置,弯腰看了看——椅面上留着些微机油痕迹,是他从厂里带出来的。
“机修班的?”韩小红合上课本,走到他面前,声音清冷,像山涧的泉水。她的眼睛很亮,透过黑框眼镜看过来,带着点审视的意味,“我姐从不带流水线的工人跳舞,你不一样。”
成小驴攥紧裤袋里的字条,没否认:“嗯。”
韩小红没再多问,从书包里掏出个掌上游戏机,看起来挺高级的。她按了几下按键,屏幕突然变了,不再是游戏画面,而是监控画面——是文化宫后门的场景,刀疤脸带着两个小弟,正在门口转悠,眼神四处打量,显然是在找人。
“他们跟过来了。”韩小红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手指飞快地按着按键,切换着监控角度,“别慌,后门有我们的人盯着。”
这时,韩小霞端着两杯汽水回来,看见韩小红在摆弄游戏机,撇了撇嘴:“又玩你的破机器。”
姐妹俩突然交换了个眼神,默契地换了座位。韩小红把游戏机塞进书包,踏进舞池,白色的裙摆像月光一样流淌开来。新的舞曲响起,是节奏明快的探戈,韩小红的脚步突然变了,不再是刚才那副文静的模样,鞋跟敲击地板的声音清脆有力,节奏快得像发电报的电报码。
她伸手拉住成小驴,力道比韩小霞大得多,带着股不容拒绝的劲儿。成小驴被她带着旋转,眼前的白裙晃得人眼花缭乱。“我姐胸大无脑,心软,容易相信人。”韩小红在旋转的间隙,凑近他耳边低声说,声音冷得像冰,“但你要敢利用她,敢害她,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话音刚落,她突然用力把他推向韩小霞。成小驴踉跄着撞进亮片吊带裙里,韩小霞咯咯地笑着,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口红蹭到了他的衣领上,留下个鲜艳的红印子。
“你干嘛呀!”韩小霞瞪了韩小红一眼,眼里却没有真的生气,“吓着我男朋友了!”
韩小红没说话,只是靠在旁边的栏杆上,重新掏出英文课本,仿佛刚才那个跳探戈的人不是她。
散场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三人挤在门口的报刊亭躲雨,空间狭小,胳膊挨着胳膊。韩小霞把高跟鞋拎在手里,赤脚踩在水洼里,溅起小小的水花,笑得像个孩子。韩小红则小心翼翼地把课本塞进塑料袋里,用纸巾仔细擦干封面的水渍,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什么宝贝。
“账本里是不是有陈老板的亲子鉴定?”
韩小红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她的目光落在成小驴脸上,带着点探究,语气平静却掷地有声。
成小驴愣住了,他没想到韩小红会突然问这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雨幕中,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过,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人。韩小红的脸色瞬间变了,一把将韩小霞推进旁边的小巷,低声说:“蹲下,别出声!”
黑色轿车驶远后,韩小霞才从巷子里钻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从内衣里摸出个微型相机,递给成小驴:“昨晚我混进陈老板的别墅拍的,你看看。”
成小驴接过相机,按下快门,屏幕亮了起来。照片上,陈老板穿着花衬衫,抱着个五六岁的男孩在泳池边玩耍。男孩戴着蓝色的口罩,只露出眼睛和眉毛,但那眉眼,竟和秦淮茹有七分相似。
成小驴的心猛地一沉,想起秦淮茹病历本上的手术日期,想起她缝玩偶时颤抖的手指,想起她偷偷给儿子寄钱时的模样。难道那个男孩,是秦淮茹和陈老板的孩子?
雨越下越大,砸在头顶的遮阳棚上,发出咚咚的声响。韩小红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下来,撑在三人头顶,形成一个小小的避雨空间。外套带着淡淡的洗衣粉味道,干净又清爽。
“明天我带你去医院看舅舅。”
韩小霞突然说,雨水顺着她的卷发滴进锁骨窝,亮晶晶的。她的眼神很认真,不再是平时那副刁蛮的模样:“但你要帮我做件事。”
成小驴点点头:“你说。”
韩小霞踮起脚尖,凑近他,成小驴以为她要说什么重要的秘密,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结果她只是轻轻咬了下他的耳垂,留下一个带着柠檬香的齿痕,然后咯咯地笑着退开:“教我修收音机!我那台老收音机总坏,听不成邓丽君的歌了!”
韩小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伸手把手里的单词本塞进成小驴手里:“拿着,别弄丢了。”
成小驴低头看了看单词本,扉页上画着详细的医院地图,某个病房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还写着“小心三楼走廊的黑衣人”。
雨渐渐小了些,韩家姐妹向他挥手告别。韩小霞蹦蹦跳跳地踩着水洼往前走,白色的亮片裙在雨中晃出一片光;韩小红则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避开积水,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本英文课本。她们的影子在路灯下交叠,又分开,像两朵共生又相斥的双生花,一朵热烈张扬,一朵清冷内敛,却都藏着不为人知的锋芒。
成小驴站在原地,摸了摸裤袋里的字条,上面是韩小霞歪歪扭扭的字迹:“明早七点,医院门口见,假装是我男朋友,别露馅啦!”
他又看了看手里的单词本,扉页上的红圈像个警示灯,提醒着他明天的医院之行,绝不会顺利。陈老板的亲子鉴定,秦淮茹的儿子,老杨的转院计划,还有刀疤脸的跟踪——这一切像一张网,紧紧地缠在一起,而他,已经被卷入了这张网的中心。
明天去医院,会遇到什么?韩家姐妹让他假装男朋友,是为了避开陈老板的人吗?那个和秦淮茹眉眼相似的男孩,又藏着什么秘密?成小驴的心里充满了疑问,像被雨水打湿的石头,沉得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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