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年的东莞,正是世界工厂最沸腾的年头。电子厂、制衣厂的流水线24小时转着,机器轰鸣声裹着南腔北调的方言,从天亮吵到天黑。成小驴握着那把断了三根伞骨的黑布雨伞,刚拐进于莉租住的城中村窄巷,就被一股混杂着机油味、廉价饭菜香和尿骚味的气息裹住——这是东莞城中村的标配味道,繁华又肮脏,充满生机又藏着绝望。
“哐当!”
玻璃破碎的脆响突然炸响在巷尾,盖过了远处工厂传来的机器声。成小驴脚步一顿,抬眼望去,于莉那间贴着斑驳瓷砖的出租屋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有穿拖鞋摇蒲扇的本地房东,有刚下班、工装还没来得及换的打工妹,还有抱着孩子、眼神里满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阿婆,一个个踮着脚往门里瞅,嘴里嗡嗡地议论着,像一群聒噪的麻雀。
人群中间,一个醉汉正叉着腰站在门前,身高马大的,满脸横肉挤得眼睛只剩一条缝。他穿着件敞开的花衬衫,露出圆滚滚的肚皮,上面沾着油渍和酒渍,脖子上挂着条粗金链,链子里还缠着几根干枯的长发——一看就不是他自己的。他一抬手,一股混杂着劣质米酒、汗酸和烟味的臭味就涌了出来,熏得旁边的人下意识往后退,有人还悄悄捂住了鼻子。
“臭婊子!给老子滚出来!”醉汉的吼声粗粝得像砂纸磨铁,在窄巷里来回回荡,“别以为躲到东莞这鬼地方,老子就找不到你了!你欠老子的,这辈子都别想赖!”
成小驴往跟前凑了凑,忽然闻到一丝熟悉的栀子花香——那是于莉常用的香皂味,五毛钱一块,在村口小卖部就能买到,清淡又干净。可这香味此刻却从那个醉汉身上飘过来,混在他满身的臭味里,变得浑浊又恶心,像是好好的一朵花被踩进了泥里。
门内的阴影里,于莉攥着一把剪刀站着,剪刀尖对着门外,手却抖得厉害,脸色白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纸,嘴唇咬得发乌。她身上还穿着制衣厂的工服,袖口沾着线头,显然是刚下班就被堵住了。成小驴记得,于莉在附近的“顺发制衣厂”做质检员,每天要对着流水线上的衣服检查十几个小时,眼睛都熬红了,就为了一个月三百多块的工资。
“看什么看?小兔崽子!”醉汉眼角的余光扫到成小驴,眯着眼晃悠着走过来,脚步虚浮,差点撞到墙上的牛皮癣广告——那上面印着“招工”“办证”“性病治疗”的字样,是东莞城中村的另一道“风景”。他上下打量着成小驴,看见他身上洗得发白的工装,又瞥了眼门内的于莉,突然狞笑起来,唾沫星子随着说话的动作喷出来:“你就是这婊子养的小白脸?怪不得敢跟老子玩失踪,原来是勾上了厂里的嫩工仔!”
成小驴下意识握紧了伞柄,断了的伞骨硌得手心发疼。他抬眼看向于莉,只见她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却轻轻摇了摇头,眼里满是哀求——那是成小驴从未见过的眼神。平时的于莉,是会教他怎么跟工头讨薪、怎么躲城管查暂住证、怎么在夜市上挑便宜又耐穿的鞋子的干练莉姐,可现在,她像只被逼到墙角的兔子,连反抗的勇气都快没了。
“她欠老子的!”醉汉见成小驴不说话,以为他怂了,更嚣张了,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正好溅到成小驴的鞋面上——那是双胶鞋,鞋尖已经磨破了,是于莉给他买的二手货。“当初要不是老子大发善心,把她从贵州那穷山旮旯里带出来,她现在还在山里吃糠咽菜,连顿饱饭都吃不上!现在翅膀硬了,敢跑到东莞来打工躲着老子?”
围观的人议论声更大了。
“原来是贵州来的啊,看着挺斯文的,没想到这么多事。”
“听着像是前夫?这男的也太凶了,在东莞谁敢这么闹啊。”
“嗨,这有啥?外来妹嫁本地无赖,跑出来打工被追着要债的,多了去了!”
成小驴心里咯噔一下。他忽然想起,于莉偶尔着急的时候,说话会带点贵州口音,只是平时都刻意压着;想起她有时候下了夜班,会坐在宿舍门口的台阶上,盯着西南方向发呆,手里捻着一朵晒干的栀子花,眼神空落落的;想起她每次领了工资,都会小心翼翼地分成三份,一份寄回老家,一份留着生活费,还有一份藏在床底的铁盒里,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来她不是无牵无挂,是在躲着这么个恶魔。
“开门!给老子开门!”醉汉又转身去踹门,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气,老旧的木门“吱呀——哐当”地惨叫,门框上掉下来一块木屑。于莉往后缩了缩,握着剪刀的手指关节都泛白了,成小驴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小腿在微微发抖,连带着裙摆都跟着颤。
东莞这地方,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工厂多,外来人口更多,打架斗殴、敲诈勒索是常有的事,有时候报警都没用,警察来了也只是调解几句,转身那些无赖该怎么闹还怎么闹。成小驴知道,不能再让他闹下去了,不然于莉今天肯定要吃亏。
成小驴猛地往前跨了一步,举起别在腰上的传呼机——那是白洁给他的,说是能联系上熟人,其实是个伪装的发射器,在东莞,传呼机是打工仔里最“时髦”的东西,也是身份的象征。他故意把声音喊得又高又亮,盖过醉汉的咆哮:“报警了!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到!”
醉汉的动作顿了一下,愣了两秒,随即捂着肚子狂笑起来,笑得浑身肥肉都抖:“报警?哈哈哈!小兔崽子你吓唬谁呢?这片的联防队队长是我拜把子兄弟,你报了警也没用!老子今天非要把这忘恩负义的婊子揪出来不可!”
话是这么说,可围观的人里有人掏出了手机——那时候的手机还是大哥大,笨重又昂贵,只有少数老板才用得起——对着醉汉拍照,还有人小声说“真要报警了,联防队来了也不好收场”。醉汉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些手机镜头,动作明显迟疑了。他再横,也怕被拍下来传到老板那里,要是影响了陈老板的生意,他可吃不了兜着走。
成小驴看准机会,往前逼近一步,把断了的雨伞尖对准醉汉的胸口,伞尖虽然不锋利,但透着一股硬气。他故意亮出手背上刚蹭出来的血痕——那是刚才趁人不注意,在地上的碎玻璃上划的,鲜红的血珠正慢慢渗出来,看着挺吓人。“你刚才砸窗的时候,碎玻璃划伤了我的手。”
醉汉眯起眼,凑近了些,酒气喷得成小驴脸上发麻:“想讹我?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也敢跟老子叫板?”
“我是未成年。”成小驴没退,反而往前又递了递伞尖,压低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你私闯民宅、故意损坏他人财物,还弄伤了我这个未成年人。你说警察来了,是信你这个满身酒气的醉汉,还是信我这个受伤的打工仔?”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醉汉的头上。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他当然知道,东莞这地方,虽然乱,但对未成年人还是有点保护的,真要是闹到派出所,就算联防队队长是兄弟,也得按规矩来,到时候他不仅讨不到好,还得赔钱道歉,传出去多丢人。
于莉之前就跟成小驴说过,在东莞这片地方,有时候示弱不是怂,弱势反而能成为最好的武器。现在看来,这话一点没错。
醉汉盯着成小驴的脸看了半天,又扫了眼他身上的工装——一看就是工厂里的学徒工,年纪确实不大。他又瞥了眼周围举着手机的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突然狠狠推了成小驴一把:“小杂种,你给老子等着!这事没完!”
成小驴没防备,被推得踉跄着撞到墙上,后背传来一阵钝痛,手里的断骨雨伞“咔嚓”一声,又断了一根伞骨,彻底散架了。他没管身上的疼,只是死死地盯着醉汉,眼神里没有惧意,只有冷。
醉汉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骂骂咧咧地后退了几步,又回头瞪了眼门内的于莉:“臭婊子,你等着,老子还会再来的!”说完,就摇摇晃晃地挤出人群,往巷子口走去,脖子上的金链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在夕阳下闪着虚伪又刺眼的光。
围观的人见没热闹可看,又议论了几句,慢慢散去了。巷子里只剩下成小驴和门内的于莉,还有满地的碎玻璃和狼藉。
于莉还保持着握着剪刀的姿势,僵在门内,眼神空洞地看着门外。成小驴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玻璃,锋利的玻璃碴子一下划破了他的手指,鲜红的血立刻涌了出来,滴在地上的碎玻璃上,红得刺眼。
“进来吧。”于莉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听不出情绪。
成小驴推开门走进去。屋子里很小,只有十几平米,摆着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桌子,收拾得很干净。地上到处是碎玻璃,还有几张被撕破的照片,散落在各个角落。他捡起一张照片,上面是年轻的于莉,穿着一身红色的嫁衣,梳着整齐的头发,可脸上的笑容很勉强,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安,旁边站着的男人,正是刚才那个醉汉,只不过那时候他没那么胖,金链也没那么粗,脸上的横肉却已经很明显了。
衣柜的门大开着,里面的衣服被翻得乱七八糟,几件从夜市上淘来的性感内衣被剪得粉碎,布料散落在地上,像是被撕碎的蝴蝶翅膀。桌子上的水杯倒了,水洒了一地,还泡着几张纸——那是于莉的工资条,上面的数字被水晕开了,隐约能看到“320元”的字样。
于莉走到桌边,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红双喜”,手抖得厉害,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燃。她吸了一口,烟呛得她咳嗽了几声,眼泪都快出来了。“那是我前夫,叫王虎。”她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她的脸色更白了,“我们是一个村的,他是村里的无赖,当年我家里穷,我爸欠了他的赌债,他就逼着我嫁给了他。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他打我,就偷偷跑出来,坐了两天两夜的绿皮火车,跑到了东莞。”
成小驴想起于莉锁骨处那个淡淡的疤痕,之前他问过,于莉只说是不小心烫的,现在看来,多半是这个王虎干的。他没说话,拿起墙角的扫帚,默默打扫着地上的碎玻璃和垃圾。扫到床底的时候,他摸到一个铁盒子,捡起来打开,里面有一个存折,上面的存款不多,只有五千多块钱,还有一张泛黄的婴儿照片,照片上的婴儿皱着眉头,小小的一只,看起来刚出生没多久。
“我生过孩子。”于莉突然说,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烟灰簌簌地落在她的手背上,她也没察觉,“是个儿子,没满月就死了。那时候王虎天天喝酒打牌,我生病发烧,他也不管,孩子就这么没了。”
成小驴的动作顿住了。他想起秦淮茹那个病重的儿子,每次见面都咳嗽个不停,小脸蜡黄;想起秦思雨那个等着做手术的弟弟,躺在病床上,眼睛里满是对活下去的渴望。在东莞,像他们这样背井离乡的打工者,每个人都背着不为人知的伤口,像野草一样,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挣扎着求生。
他继续打扫,把碎玻璃倒进垃圾桶,又找来抹布擦干净地上的水渍。然后他拿起那把散架的雨伞,从抽屉里翻出针线和几块碎布,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慢慢修补起来。他的动作很笨拙,手指被针扎了好几次,冒出一个个小红点,但他没停下,一针一线地把断了的伞骨固定好,又用碎布把破了的伞面补起来。
于莉靠在门框上,看着他认真的样子,脸上紧绷的线条慢慢柔和了些,突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是乌云里透出的一缕阳光:“小驴,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帮你吗?”
成小驴抬起头,摇了摇头。
于莉走过去,接过他手里修补好的雨伞,指尖轻轻拂过伞面上的补丁,眼神里带着一丝怀念:“你眼睛里有股劲儿,不服输的劲儿,像极了我弟弟。我弟弟跟你一样,也是个倔脾气,当年我跑出来的时候,他偷偷给了我五百块钱,让我好好活着,别再回去了。”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后来我跟家里断了联系,就再也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成小驴没说话,他能感觉到于莉心里的牵挂和愧疚。在东莞,多少人背井离乡,一别就是一辈子,连一句再见都没机会说。
夜幕慢慢降临,巷子里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给屋子镀上了一层暖黄的光晕。于莉去厨房忙活了一阵,很快就端出来一盘辣椒炒肉和一碗青菜,还有两碗米饭。辣椒炒肉香气扑鼻,肉片肥瘦相间,裹着红红的辣椒,看着就有食欲——这是东莞打工者最常吃的菜,简单又下饭。
吃饭的时候,于莉突然抬起头,看着成小驴,眼神很认真:“小驴,跟你说个事。王虎,是陈老板的表弟。”
“哐当”一声,成小驴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他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陈老板?就是那个开赌场、还在制衣厂里搞走私的陈老板?在东莞,这样的老板不少,表面上开着工厂,背地里干着各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手下养着一群打手,没人敢惹。
“你是说,那个开‘永胜制衣厂’的陈老板?”成小驴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于莉点了点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粒,没什么胃口:“我之前在陈老板的厂里管账,他表面上是开制衣厂的,其实背地里搞走私,还开了个地下赌场。他疑心重,什么事情都防着别人,账本从来不让外人碰。王虎知道我在陈老板那里管账,就一直想让我给他透点消息,还想让我复制一份账本给他,他好去跟陈老板要好处。”
成小驴想起之前韩小红给他看的那些偷拍的照片,照片上有陈老板和一些陌生男人在昏暗的包厢里交易的场景,还有账本上那些模糊不清的记载,看来这里面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他这次来找我,就是为了账本。”于莉的声音有些发紧,“陈老板最近好像察觉到什么了,怀疑我偷偷复制了账本,王虎也跟着来逼我,想把账本抢过去,要么自己留着要挟陈老板,要么就卖给陈老板的对手。”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闪过两道刺眼的车灯,照得屋子里亮如白昼,紧接着是汽车引擎的声音,停在了巷子口。于莉的脸色瞬间变了,猛地站起来,伸手关掉了屋里的灯。
黑暗中,成小驴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还有她打开暗柜的声响,紧接着是“咔嚓”一声轻响——那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勾勒出于莉的身影。成小驴看见她手里握着一把小巧的手枪,枪口朝下,眼神冷得像冰,完全没有了刚才的脆弱和伤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今晚别回宿舍了。”于莉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外面不安全,王虎肯定没走远,说不定就在附近盯着。东莞这地方,想找人太容易了。”
成小驴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空气中的紧张气息,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整间屋子都笼罩住了。
后半夜,成小驴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浅眠。沙发很硬,硌得他不舒服,加上心里惦记着事情,根本睡不着。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轻轻走过来,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慢慢给他盖在身上。
他能感觉到那人的指尖停留在他额头的伤疤上,轻轻摩挲着,动作很轻柔。然后他听见一声极轻的“对不起...”,声音里带着愧疚和不舍,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告别。
成小驴的心跳猛地加快了,他假装翻身,顺势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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