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心结的过程，从来不是一条直线往前走的。
要想真正消除萧玄内心最深处的恐惧，需要用更直接、也更危险的方法——让他慢慢接触害怕的东西。
沈沐把目标定在萧玄对某些食物的恐惧上，特别是那碗七岁时被下毒的杏仁茶。
他没有急着行动，而是先通过高德胜和太医署的记录，仔细了解了当年那件事的细节。
确认了萧玄从那以后，对所有带杏仁味的东西，甚至看起来像杏仁茶的乳白色汤羹都特别排斥，有时候光是看到就会心慌、恶心，反应很强烈。
这已经是典型的恐惧症了，和当年的创伤记忆紧紧联系在一起。
准备好之后，沈沐在一次萧玄情绪比较稳定的疏导过程中，装作随意地聊起了一个话题。
陛下，臣最近看医书，看到一个有趣的故事。前朝有位将军，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差点流血而死，幸好军医用一种草药及时止血救了他。但是从那以后，这位将军竟然特别害怕那种草药的味道，一闻到就脸色发白，快要晕过去。陛下觉得，这种病该怎么治？
萧玄正闭着眼睛调息，听了这话眼皮都没动，淡淡地说：既然是救命的药，有什么好怕的？真荒谬。
确实很荒谬。
沈沐顺着他的话说，然后话锋一转，但是人的心思有时候就是这样。会把特别痛苦的经历，和当时正好在旁边的东西联系起来，形成旧伤疤，以后一看到那个东西就会害怕，就像被吓怕了的鸟。这不是意志不坚定，其实是内心自我保护的本能，可惜……保护过头了，反而成了枷锁。
他又一次把这个现象纳入理论的框架，为后面的治疗做铺垫。
萧玄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想说什么？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沈沐知道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坦然地说：臣观察陛下对杏仁这类食物，好像也有心结。这个心结不解除，终究是内心的隐患，恐怕对陛下的健康有影响。臣有一个方法，或许可以试着一步步来，解开这个心结，叫做慢慢接触
接触？
萧玄猛地睁开眼睛，目光锐利得像刀，带着被触到底线的寒意和抗拒，你要朕再去碰那些东西？
大殿里的温度好像一下子降了下来。
高德胜低着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沈沐顶着那吓人的压力，脸色不变，语气依旧平稳：不是马上就让陛下碰。这个方法就像治水，要先开小水沟，慢慢引流，而不是直接挖开大坝。第一步，也许只是……让御膳房做一份杏仁糕，放在大殿外面的走廊上，陛下只需要知道它在那边，不用看见，更不用吃。等适应了之后，再慢慢拉近距离，直到可以坦然地看着它，最后……或许可以试着尝一点点。
这个计划已经非常保守和缓慢了，但对萧玄来说，光是知道杏仁糕在附近，都可能引起强烈的焦虑。
朕不需要！
萧玄断然拒绝，声音冰冷强硬，带着皇帝不容反驳的权威，朕不碰那些东西，照样是皇帝！
这是受过创伤的人典型的回避反应，拒绝面对引起恐惧的东西。
沈沐没有争辩，只是平静地分析利弊：陛下当然是皇帝。但是，陛下有没有想过，这个心结的存在，本身就是那个下毒的人留给陛下的阴影？它让陛下失去了一种品尝美味的自由，让陛下在某些宫廷宴会上不得不刻意避开，这何尝不是一种无形的控制？陛下是九五之尊，真的甘心被一件多年前的阴私事，束缚到这个地步吗？
他没有强调对身体的好处，而是从控制与反控制的角度，从皇帝尊严和自由的角度，来激发萧玄的意愿。
这准确地戳中了萧玄内心最敏感的地方。
萧玄的拳头一下子握紧了，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沈沐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他用暴戾和回避筑起来的防护外壳，让他不得不面对那个藏在内心深处、依然会被一碗杏仁茶吓到的七岁孩子的恐惧和羞耻。
他死死地盯着沈沐，胸口起伏，眼睛里情绪翻腾，有愤怒，有被看穿的难堪，更有一种深沉的、不愿承认的挣扎。
你……他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你知道逼朕的下场吗？
臣不是在逼陛下。
沈沐微微弯腰，态度恭敬但坚定，臣只是在说事实，并且提出一个解决的办法。选择权，永远在陛下手里。陛下如果觉得这个方法不行，臣绝不再提。只是，旧伤疤如果不清除，遇到类似的情况，难免会再次发作。
他把选择权交还给萧玄，减轻他的被迫感，同时说明不处理的后果。
漫长的沉默。
烛火在萧玄眼睛里跳动，映照出他内心激烈的挣扎。
回避是本能，但沈沐描述的摆脱控制重新获得自由的画面，还有那种不愿承认的、对生活的隐秘渴望，又在强烈地吸引着他。
最后，他那紧绷的下巴线条微微放松，极其艰难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准了。就按你说的……第一步来。
说完这句话，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了，但那股尖锐的抗拒气息，却消散了一大半。
沈沐心里松了口气，知道这最关键的第一步，终于走出去了。
臣，遵旨。
他退出大殿，亲自去了一趟御膳房。
当他端着那盘精心制作、散发着淡淡杏仁香的糕点，把它放在紫宸殿外走廊的石阶上时，能清楚地感觉到，大殿里有一道透过门缝看过来的、充满复杂情绪的目光。
他没有停留，放下之后就弯腰退开了。
这一夜，紫宸殿里的灯火，亮到很晚。
萧玄没有走出殿门，也没有让人撤走那盘糕点。
他只是坐在大殿里，清楚地那个让他害怕的东西就在不远的地方。
这是一场无声的、极其煎熬的对抗，对抗的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记忆。
对萧玄来说，这小小的一步，不亚于一场内心的狂风暴雨。
而对沈沐来说，这标志着慢慢接触治疗的艰难开始，也是他真正开始触及萧玄心理创伤核心的开始。
前面的路，注定更加难走，也更加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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