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风与马铮并辔而行，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静。身后，是逐渐远去、已成焦黑剪影的洛阳城。那里，董燎留下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但新的烽火，已然在望。
“报——！”一骑斥候自前方飞驰而来，带起一路烟尘，声音急促，“禀太守、郡守！潼关方向，牛辅所部已得到洛阳失守消息，紧闭关门，加派重兵巡防，关墙上滚木礌石堆积如山，守备极为森严！”
马铮眉头一皱，冷哼道：“牛辅这厮，倒是学乖了。看来想轻松拿下潼关，没那么容易了。”
李清风神色不变，目光投向远方那道如同巨兽般扼守要道的关隘轮廓，淡淡道：“潼关天险，强攻自然不易。但牛辅新败于将军之手，士气低迷，且其主公董燎弃都南逃的消息必然已传开，军心能稳几分，尚未可知。我军新得洛阳财货，士气正旺，挟大胜之威，并非没有机会。”
他侧头看向马铮，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只是，攻坚拔寨，非骑兵所长，恐需我桃源郡步卒多为前驱，届时伤亡……”
马铮大手一挥，打断了他，脸上带着西凉军阀特有的现实与冷酷：“李郡守放心！既为同盟，岂能让贵部独担伤亡？攻坚之时，我西凉儿郎亦不会惜力！至于财货分配，依旧按约定，洛阳所得七成归我，拿下潼关，关内库藏，再行商议！当务之急，是尽快叩关，在董燎反应过来之前，打通归路！”
他心中自有盘算。李清风的步兵擅长攻坚，正好用来消耗潼关守军。他的西凉铁骑则伺机而动，或侧击，或追亡逐北。只要能快速拿下潼关，携大量财富返回西凉，他马铮的实力将暴涨，届时挟大胜之威，整合凉州，甚至窥伺关中，都非难事。至于桃源郡兵的伤亡……乱世之中，盟友本就是用来利用和牺牲的。
李清风深深看了马铮一眼，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但并未点破，只是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传令下去，加速行军，抵达关下后，即刻扎营，打造攻城器械，明日拂晓，开始攻城！”
“诺！”
命令传达下去，队伍的行进速度加快了几分，一股大战前的肃杀气氛弥漫开来。
与此同时，空虚无主的洛阳城，迎来了它旧日的“主人”。
董燎亲率重新集结的大军，如同汹涌的浊流，再次涌入洛阳。当他骑着高头大马，走在依旧残留着战火痕迹、却已空空如也的街道上，看着那座被洗劫一空、如同被扒光了衣服的皇宫时，心中的怒火几乎要将他自己点燃。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他在德阳殿的废墟前咆哮，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一种被掏空的虚脱感，“李清风！马铮！咱家要将你们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贾胥在一旁，脸色同样难看，他低声道：“太师，李、马二人并未停留，携带大量财货，径直往潼关方向去了。看情形，是打算与牛辅将军争夺潼关，打通返回西凉之路。”
“潼关？”董燎猩红的眼睛猛地一亮，随即又被更深的暴戾取代，“想跑？没那么容易！传令牛辅，给咱家死守潼关！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过去！”
“另外，”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南方，那里是联军残部大营的方向，“韩罡、田穰那些鼠辈，竟敢趁咱家之危，窃据天子！此仇不报，咱家誓不为人！点齐兵马，随咱家南下！先灭了那群乌合之众，夺回天子，再回头收拾李清风和马铮那两个跳梁小丑！”
他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或者说，他迫切需要一场胜利来挽回颜面，重振权威。相比据关死守的潼关和滑不留手的李、马联军，那个因为天子归属而争吵不休、兵力分散的联军大营，看起来是更好的软柿子。
“太师三思！”贾胥急忙劝阻，“李清风、马铮携洛阳财富，若让其安然返回西凉或北地，必成心腹大患！当集中兵力，先灭此二獠！”
“闭嘴！”董燎厉声呵斥，状若疯虎，“天子在他们手里！天子！没有天子，咱家算什么？算什么？！必须先夺回天子！立刻南下！”
在董燎的绝对权威下，大军刚刚进入洛阳，甚至来不及仔细“安抚”，便再次拔营，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南方联军大营的方向，汹涌扑去。
联军大营，此刻正沉浸在一场前所未有的喧嚣与躁动之中。
原本因为天子诏书而准备各奔东西的诸侯们，因为小皇帝姬昊的意外到来，再次聚集在了一起。然而，这一次，气氛不再是同仇敌忾，而是充满了猜忌、算计和即将爆发的内讧。
临时搭建的、略显简陋的“行宫”大帐外，各路诸侯的旗帜杂乱地插着，各自的卫兵泾渭分明地守卫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其他阵营的人。
大帐之内，争吵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陛下乃万金之躯，岂能久居这简陋营寨？自当由本王迎回琅琊，奉养于王府，以尽臣子之道！”琅琊王司马琛捋着胡须，义正辞严，眼中却闪烁着将天子掌控在手的光芒。
“放屁！”东平公田穰立刻跳了起来，肥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琅琊偏安一隅，如何能彰显天子威仪？我东平郡富甲天下，钱粮充足，正适合奉迎天子，重整朝纲！”
镇南公韩罡冷哼一声，声音带着南方特有的湿冷气息：“天下动荡，南方三郡最为安稳，水军强盛，可保陛下无虞。陛下当移驾南郡，方为上策！”
豫州牧张超则一脸焦急：“诸位！诸位！陛下是在我豫州境内寻回，理应由我护送回洛阳……呃，如今洛阳已失，当暂驻豫州，徐图恢复！”他地盘与董燎接壤，最想借助天子这面大旗来自保。
而被他们争抢的对象，年仅十二岁的小皇帝姬昊，则蜷缩在临时找来的、稍显宽大的龙椅上，小脸煞白，眼神惊恐地看着下面这些面目狰狞、吵得唾沫横飞的“忠臣”。他下意识地望向坐在一旁、脸色铁青的旧朝宗室姬允，希望能从这位年长的皇叔祖那里得到一丝庇护。
姬允心中一片悲凉。他何尝不想掌控天子，重振朝纲？但他手中无兵无粮，仅有宗室虚名，在这些手握重兵的诸侯面前，根本毫无话语权。他看着这些人的丑态，听着他们要将天子当作奇货可居的筹码，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顶门。
“够了！”姬允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陛下在此！尔等如此喧哗争执，成何体统！眼中还有没有君父？！”
帐内瞬间安静了一下，但随即被更大的嘈杂淹没。
“姬允！你不过一闲散宗室，有何资格在此指手画脚？”
“就是！迎奉天子，乃国之大事，岂容你一人独断？”
就在这乱哄哄不可开交之际，帐外突然传来凄厉的号角声和震天的喊杀声！紧接着，一名浑身是血的斥候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无比的惊恐：
“报——！大事不好！董……董燎亲率大军杀来了！前锋已冲破外围营寨，直扑中军而来！”
“什么？！”
“董燎？！他不是逃往金陵了吗？”
“怎么会在这里？！”
刹那间，所有的争吵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以及迅速蔓延开的恐慌！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和骇然。
韩罡猛地站起身：“快！传令！各部集结，准备迎敌！”
田穰吓得面如土色，尖声道：“迎……迎什么敌？董燎大军来袭，如何抵挡？快！快保护陛下先走！”
司马琛和张超也慌了神，方才争夺天子的劲头瞬间被求生的欲望取代。
整个联军大营，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彻底陷入了混乱。诸侯们各自下令，兵马调动混乱不堪，有的想抵抗，有的想逃跑，有的想保护自己的营盘和“重要资产”——天子。
董燎的复仇之师，如同饿虎扑羊，轻易地撕开了联军仓促组织起的防线。西凉铁骑在乱军中纵横驰骋，肆意砍杀。步兵方阵则稳步推进，将一座座营寨点燃，化作冲天烈焰。
“顶住！给我顶住！”韩罡挥舞着佩剑，声嘶力竭地呼喊，但他的南方步兵在野战中根本不是西凉悍卒的对手，阵线不断后退。
田穰的东平兵更是毫无战意，见到西凉骑兵冲来，便一哄而散，只顾保护着田穰的财宝车驾向后逃窜。
司马琛和张超的部队也好不到哪里去，在绝对的实力和突如其来的打击下，士气瞬间崩溃。
唯有姬允，在少数忠心部曲的保护下，死死护住小皇帝的车驾，且战且退，但形势岌岌可危。
“保护陛下！向……向西撤退！去找马铮！”混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声。
这句话仿佛点亮了一线希望。对啊！马铮！还有李清风！他们刚刚攻下洛阳，兵锋正盛，就在西面不远！
“向西！全军向西突围！与马太守汇合！”韩罡也反应过来，大声下令。
此刻，什么天子归属，什么内部争斗，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活下去，找到援军，成了所有幸存者唯一的念头。
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残存的联军终于勉强集结起一支队伍，护着惊魂未定的小皇帝，抛弃了大部分辎重营寨，如同丧家之犬般，朝着潼关方向，狼狈溃逃。董燎大军在后紧追不舍，如同驱赶羊群一般。
而此刻的潼关之下，又是另一番景象。
晨曦微露，战鼓已然擂响。
桃源郡的步兵，在刘莽、拓跋野的率领下，顶着关墙上倾泻而下的箭矢擂石，悍不畏死地推动着云梯、冲车，向着高大的关墙发起一波又一波的猛攻。喊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巨石滚落的轰鸣声，交织成一曲残酷的战争交响乐。
关墙之上，牛辅赤着膊，亲自督战，面目狰狞。他知道，潼关若失，太师绝不会饶他，因此抵抗得异常顽强。
李清风立马于中军，冷静地观察着战局。宇文肱的重步兵方阵在前方掩护，陈到的弓弩手则不断向关墙倾泻箭雨，试图压制守军。
马铮的西凉骑兵则在两翼游弋，寻找着出击的机会。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关墙下已然尸积如山，鲜血染红了土地。桃源郡兵虽然勇悍，但潼关天险，绝非轻易可下。
“主公，伤亡太大了！是否暂缓进攻？”荀岳看着不断被抬下来的伤员，忍不住劝谏。
李清风眉头紧锁，正要说话，忽然一骑快马从后方疾驰而来，马上骑士浑身浴血，几乎是滚落马鞍，嘶声喊道：
“报——！郡守！太守！大事不好！董燎亲率大军，突袭联军大营！联军……联军已溃败，正护着天子，向我方方向溃退而来！董燎大军紧随其后，距此已不足五十里！”
消息如同惊雷，在潼关战场上空炸响！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关墙上的牛辅！
李清风与马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以及一丝……意料之中的冷厉。
董燎，果然杀了个回马枪！而且，直扑联军大营去了！
“联军溃败……天子……”马铮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随即被决断取代，“李郡守，潼关急切难下，后有追兵，形势危矣！当务之急，是接应溃兵，稳住阵脚！”
李清风瞬间做出了判断。强攻潼关已无意义，甚至可能被牛辅和董燎前后夹击。
“传令！鸣金收兵！全军转向，依托地势，结阵防御，准备接应联军溃兵，迎战董燎！”他的命令清晰而果断。
“诺！”
急促的鸣金声响起，正在攻城的桃源郡兵如潮水般退下。关墙上的牛辅见状，虽然不明所以，但也松了口气，旋即又因为后方传来的消息而心惊肉跳——太师来了？联军溃败？
战场形势，瞬间逆转。
李清风和马铮的大军，放弃了即将到嘴的潼关，迅速调整阵型，由攻转守，在这潼关之外的旷野上，布下阵势，等待着携大胜之威、汹涌扑来的董燎主力，以及那群狼狈不堪、将希望寄托于他们的联军残兵。
一场决定各方命运的大战，即将在这陌生的战场上，骤然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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