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再次大亮时，
崔府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盗警”风波，
已被悄然压下，
仿佛从未发生。
高门大宅自有其消化丑闻与维持体面的法则。
唯有各处的守备似乎无形中森严了几分，
下人们行走间也更加屏气凝神。
卫昭一夜未眠。
并非困倦，
而是脑中那根紧绷的弦无法松弛。
直觉与理性的拉锯，
最终指向了一个更具体的方向
——必须查清那香料的源头。
他再次换上便服，
仅带一名最得力的亲兵，
两人如同寻常的商人主仆，
再次踏入南城喧嚷的街市。
清晨的寒雾尚未散尽，
空气中混杂着早点摊子的热气、运菜车辆的泥腥以及各种尚未开张的铺面散发出的陈旧气味。
他们没有再去百草轩，
那无异于打草惊蛇。
而是采取了更迂回的方式。
卫昭让亲兵拿着那点香料残留中极小心地分出了一星半点，
以“家中长辈偏爱此异香却无处购置，
望能仿制以尽孝心”为由，
旁敲侧击地询问那些经营番货、药材乃至脂粉的铺子。
多数掌柜伙计只是茫然摇头，
或推荐些似是而非的常见名香。
一连询问了七八家，
皆无所获。
亲兵脸上已现出焦躁之色，
卫昭却依旧沉静，
目光锐利地扫过街面每一块招牌。
直至走到一条更为僻静、铺面也更显古旧的巷子时，
一家名为“香如故”的窄小铺面引起了卫昭的注意。
这铺子门脸不大，
黑漆木门半掩着，
门口悬挂着一块被岁月侵蚀得看不清字迹的木牌，
檐下却吊着一串小巧的铜铃，
风过时发出零星碎响。
空气中弥漫的香气也更为复杂深沉，
并非单一的花果甜香，
而是多种香料、药材甚至少许矿物混合沉淀后的醇厚气息。
卫昭示意亲兵在外等候，
自己整了整衣袍，
掀帘而入。
店内比外面看起来更显幽深，
光线昏暗，
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暗格药柜，
无数小抽屉上贴着泛黄的标签。
一个穿着葛布长衫、身形干瘦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口，
踮着脚，
用一个长柄铜勺从高处某个抽屉里取料，
动作缓慢却极稳。
听到铃响，
他并未立刻回头，
只是慢悠悠地问：
“客人想寻什么香？”
卫昭没有立刻拿出香料样本，
而是环视四周，
缓声道：
“听闻老师傅此处能寻到别家没有的老方子、老味道。”
老者这才转过身，
露出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却眼神清亮的脸。
他打量了卫昭一番，
目光在他沉稳的气度和腰间那枚被衣袍半掩、却难掩质地的玉佩上停留了一瞬，
才道：
“老方子未必是好方子，
老味道也未必合时宜。
客人想要什么样的？”
“一种……很特别的味道。”
卫昭斟酌着词句，
“似檀非檀，
凝而不散，
初闻沉郁，
细辨之下却有一丝燥烈之气，
甚至……隐约带点罕见的腥甜。”
老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他放下铜勺，
用一块旧布擦了擦手：
“客人这形容，
倒让老朽想起一种早已禁绝的方子。
不知客人从何处听闻？”
“偶然在一件旧物上嗅得，
念念不忘。”
卫昭面不改色，
“老师傅可知其名目？源自何处？”
老者沉默片刻，
转身从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取出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小陶罐，
打开密封的油纸，
用银签挑出一点点深褐色的、质地黏腻的膏体，
置于一枚小小的铜碟中，
递到卫昭面前。
“客人闻闻，
可是此物？”
卫昭凝神，
小心地嗅了嗅。
那气味
——沉郁、燥烈、腥甜
——与他帕中所藏残留物，
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为浓郁纯正。
“正是此物！”卫昭心中一震，
面上却不动声色，
“此物何名？”
“此香名曰‘龙涎禧’。”
老者缓缓道，
声音里带着一种古老的沧桑感，
“并非真正的龙涎，
而是前朝宫内秘制的一种合香。
取其‘禧’字，
本是祥瑞之意，
但因所用数味辅料过于燥烈霸道，
久闻易令人心浮气躁，
甚至产生幻视幻听，
早在神武帝年间便已明令禁绝，
配方也理应销毁了才对。”
龙涎禧！宫内秘制！禁香！
卫昭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线索终于串联起来了！刘给事指甲缝里的，
就是这东西！
“老师傅此处为何……”卫昭目光扫过那陶罐。
老者立刻将陶罐封好，
谨慎地收回：
“老朽祖上曾在内府供奉，
侥幸留下一点样本，
并非售卖之物，
只是留个念想，
偶尔用于合香时做比对参照之用，
绝不敢违禁使用。
客人若想要，
怕是找错地方了。”
他的语气变得疏离而警惕。
“老师傅勿怪，
在下并非求购，
只是好奇探究。”
卫昭立刻缓和语气，
“不知如今这雍京城内，
除了您这儿，
还有何处可能接触到这‘龙涎禧’？或是……哪些人会对这类禁香感兴趣？”
老者盯着卫昭看了半晌，
似乎在判断他的意图，
最终缓缓摇头：
“此物罕见于世，
识者寥寥。
便是宫内，
如今怕是也难寻踪迹。
至于谁会对它感兴趣……”他顿了顿，
意味深长地道，
“或许是与前朝旧事牵扯颇深之人，
或是……那些追求极致享乐、不畏禁忌的勋贵豪奢之辈吧。
老朽久居陋巷，
实不知晓。”
他话虽如此，
但卫昭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其隐晦的暗示。
老者显然知道些什么，
却不愿，
或是不敢明言。
“多谢老师傅解惑。”
卫昭不再追问，
拱手施礼，
留下了一块不小的银锭作为酬谢，
转身离开了“香如故”。
走出铺子，
冷风一吹，
卫昭头脑愈发清明。
龙涎禧，
前朝宫内禁香。
刘给事光禄寺给事中的身份，
恰好负责部分宫廷采办……他接触到此物的可能性极大。
但他是自己使用，
还是替他人采买？亦或是……这香料本身，
就是某种阴谋的媒介？那丝“燥烈霸道”、“致幻”的特性，
与刘给事暴毙时的惨状，
是否有所关联？
而老者最后那句“与前朝旧事牵扯颇深之人”，
更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他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赵贽的失踪……观星阁的传闻……前朝秘辛……
他感觉自己正在接近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旋涡边缘。
“去查。”
卫昭对迎上来的亲兵低声吩咐，
目光锐利如刀，
“查光禄寺近半年来所有采购香料的记录，
重点是刘给事经手的部分，
任何与‘龙涎禧’或类似描述相关的，
一律记下。
还有，
查刘给事的私人账目、往来信函，
看看他最近都与哪些‘勋贵豪奢’或是背景特殊之人有过密切接触！”
“是！”亲兵凛然应命。
线索逐渐明确，
呈合拢之象，
真相仿佛隔着一层薄雾，
若隐若现。
而卫昭并不知道，
就在他离开后不久，
“香如故”那扇黑漆木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披着斗篷、身形模糊的身影走了进去，
与那老者低声交谈了几句，
留下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随即悄然离去。
老者在空无一人的店铺里沉默良久，
最终叹了口气，
将那蒙尘的陶罐取出，
深深埋入了后院角落的泥土之下。
仿佛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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