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是村里最懂规矩的老人，她常说：“镜子别对床，半夜别照镜，旧镜不能留，破镜必须埋。”
去年她弥留之际，反复叮嘱我：“囡囡，咱家那面梨花木框的梳妆镜，是祖上传下来的，你千万要收好。每月初一要给它上炷香，但子时以后绝对不能照它。切记，切记！”
奶奶走后，我继承了那面古镜。它确实精美，梨木雕花细腻温润，镜面却莫名地比其他镜子暗沉些，像是蒙着一层洗不去的薄雾。我谨记奶奶的嘱咐，将它放在书房，每月初一点香，晚上绝不去照。
直到上个月，公司聚会我喝多了，回家时已是午夜。醉眼朦胧中，我忘了规矩，径直走进书房，想看看自己憔悴的模样。
镜中的我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我明明穿着白天那套灰色西装，镜中人却穿着一件我从没见过的深蓝色长衫。更诡异的是，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发誓我当时绝没有笑。
我吓得酒醒了大半，猛地后退，再定睛看去，镜中又恢复了正常。
一定是喝多了产生幻觉，我这样安慰自己。
可第二天起床，我发现书房地板上有几个湿漉漉的脚印，从镜前一直延伸到我的卧室门口。而我昨晚穿的拖鞋底，确实沾着水渍。
接下来的日子，怪事接二连三。
先是家里的东西总在夜里移位。明明睡前放在茶几上的遥控器，早上会出现在餐桌上；书房的书被翻动过；甚至有一次，我冰箱里的牛奶少了一半。
更可怕的是，我开始在镜子里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有时是镜中我的身后多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有时是镜中的房间布局与现实略有不同——多了一扇窗，或少了一扇门。每次都是一闪而过，快得让我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我试过把镜子遮起来，可第二天布总会莫名其妙地滑落。我也试过把它搬去储物间，可每次醒来，它都会回到书房原处。
上周二凌晨，我被书房传来的细微声响惊醒。我悄悄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门口，透过门缝往里看。
镜前站着一个人，穿着深蓝色长衫，正一下一下地梳着头。那动作缓慢而僵硬，不像活人。
我屏住呼吸，仔细看去，吓得差点叫出声——那人的脸，竟和我有七分相似，只是更显苍老阴郁。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存在，缓缓转过头，对着门缝外的我，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
我连滚带爬地逃回卧室，反锁房门，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决定去找村里最懂这些事的九叔公。九十岁的九叔公听完我的叙述，脸色越来越凝重。
“你奶奶没告诉你这镜子的来历？”他问。
我摇头。
九叔公叹了口气：“那是你太爷爷年轻时从当铺收来的。原主是个败家子，把祖传的镜子当了换鸦片。你太爷爷贪它木质好，工艺精，就收了回来。谁知这镜子不干净。”
“怎么不干净法？”
“这镜子会‘养镜仙’。”九叔公压低声音，“就是收集照镜人的精气，在镜中养出一个和照镜人一模一样的‘影仙’。等影仙养成了，就会把原主拉进镜中，取而代之。”
我浑身发冷：“那镜子里那个……”
“怕是你太爷爷的影仙。”九叔公说，“你太爷爷五十岁就暴病而亡，死前一直说镜子里有人要抓他。你奶奶请人作法，才勉强把影仙封在镜中。每月初一上香是为了安抚它，子时不照镜是怕惊醒它。如今你破了禁忌，它怕是又要出来了。”
“怎么办？”我声音发颤。
九叔公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红布包，里面是一把生锈的剪刀和一团红线。
“今晚子时，你趁它出来时，用红线缠住镜框，再用这把杀过生的剪刀刺破镜面。记住，一定要快，在它完全出来之前。”
当晚十一点五十，我按九叔公的吩咐，躲在书房窗帘后面，手中紧握着剪刀和红线。
十一点五十九分，镜面开始泛起涟漪，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
子时整，一只苍白的手从镜中伸出，扒住镜框。接着是另一只，然后是一颗头——正是我见过的那个穿深蓝长衫的人。
他的半个身子已经探出镜面，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陈旧气息。
就是现在！
我猛地冲出，将红线甩向镜框。可就在这一瞬间，那影仙突然转头看向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红线没能缠住镜框，反而被他一把抓住。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拽向镜面。
“等的就是你。”他狞笑着，声音像是从深井中传来。
我拼命挣扎，另一只手举起剪刀，狠狠刺向镜面。
“咔嚓——”
镜面应声而碎，但碎片没有落地，而是悬浮在半空中，每一片都映出我惊恐的脸。
影仙的笑声在书房回荡：“傻孩子，你太爷爷没告诉你吗？这镜子早就认主了。你伤它，就是伤你自己啊。”
我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低头看去，心口的位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裂痕，却没有流血。
影仙完全从镜中走出，站在我面前，伸手抚摸我的脸：“多好的皮囊啊，比你太爷爷的强多了。我在镜中等了七十年，终于等到一个合适的宿主。”
我想反抗，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别怕，很快就好。”他凑近我的耳朵，轻声说，“等你成了镜仙，就能亲眼看着‘我’如何享受你的人生了。”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如同水母般向我包裹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突然想起奶奶的一句话：“镜为虚，心为实。信则真，疑则假。”
我闭上眼，不再看那可怕的景象，心中默念：“这是假的，都是假的。镜子已经碎了，他伤不了我。”
说也奇怪，当我全心全意相信这一切都是幻觉时，胸口的疼痛开始减轻，身体的束缚感也逐渐消失。
我睁开眼，发现影仙变得模糊不清，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
“不！不可能！”他尖叫着，“你怎会懂得破法？”
我没回答，只是更加坚定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影仙的身影越来越淡，最后化作一缕青烟，被吸入破碎的镜框中。
一切恢复平静。
我瘫坐在地，大汗淋漓。
第二天，我把碎镜深埋在后院，还请九叔公做了法事。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直到昨晚，我起夜经过书房，无意间瞥见墙角立着一面新买的试衣镜。镜中的我穿着睡衣，睡眼惺忪。
可当我走过镜子时，余光瞥见镜中的那个“我”并没有跟着离开，而是站在原地，对着我远去的背影，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我猛地回头，镜中又恢复正常。
也许，是我太累了。
也许，镜仙不止一个。
也许，每个镜子都藏着另一个世界。
谁知道呢？
反正从那天起，我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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