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李沐光几乎要扑到显示器前，梗咽道：“子美……！是爸爸！爸爸来找你了！”
可周子美的影像毫无反应，只是在屏幕上继续诉说，她的声音在冰冷的舱室里回荡，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微弱希望，却又被巨大的现实阴影所笼罩：
“……万幸的是，飞船坠毁后，部分核心区域还有后备发电设备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它们还能勉强维持供暖和基础电力，支撑我们这些幸存者艰难求生……也让我们有能力向宇宙深处发送求救信号，期盼能有奇迹发生。”
她的语气随即变得沉重：“可是因为这里的温度太低，因此可支持的时间也不会很长。我们发现这里虽然地表温度极低，人类无法生存，但是这里的地下生态却非常活跃，也许人类可以暂时生存在地下……”
说到这里，全息影像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信号受到了强烈干扰。几秒后，影像才重新稳定连接上，但周子美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
“但地下没有光亮，也没有燃料，人类本身的基因并不是为了生存在地下的，因此权衡再三，我们打算对幸存的所有人类和胚胎都进行了基因改造。”
晚照凝神细听，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细节。
可就在这个时候，“啪”地一声。信号断了。
周子美的影像也不见了。
晚照心想：莫非地下人长得如此怪异，就是因此做了基因改造？为了适应地下的生活？
原来我们的祖先是“皆不是号”，雪儿的祖先是“天欲雪”，不过是两艘不同的飞船，“天欲雪”比较幸运，失事撞击在了寒星极昼的一边，而“皆不是号”则失事撞击在了寒星极夜的这边。
那就难怪了，极夜这一边的地表根本无法生存，所以地下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了地下，就是这个缘故。
晚照正思忖着，忽然之间，只听另外一架机器忽然发出“滴滴滴”的声音，另外一个机械声说道：“这里是Ut-320行星请求宇宙救援，‘皆不是号’被Ut-320行星重力意外捕捉，这里还有人幸存，请求宇宙救援。”
接着又是“滴滴滴”几声，机械声音又重复了几遍。
晚照走过去，只见那边的屏幕上跳跃的图像和十三刻在石壁上的图像有几分相似，却又说不上来哪里相似。
原来“皆不是号”也在对宇宙求救。
他抬头看去，只见外面一根长长的细针往上对着天空，最上面已经挂满了冰棱，也不知这些信号最终发出去没有。
就在这时，身前那块巨大的主屏幕，在一阵剧烈的雪花闪烁后，竟然再次亮了起来。
周子美的影像重新出现。
然而，晚照一眼看去，便心头猛地一沉。
影像中的周子美，仿佛骤然间被抽走了二十年的光阴。
她不再是那个二十出头，带着青春光泽的年轻助手。她的面庞爬上了细细的皱纹，眼角和嘴角都留下了岁月刻下的痕迹，两鬓已然染上了无法忽视的霜白。憔悴与疲惫深深地烙印在她的眉宇之间，看上去，像是四十多岁，又或许是五十出头。
这时，周子美对着镜头，缓缓开口，她的声音沙哑了许多：
“距离‘皆不是号’坠毁于此……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晚照讶然：怎么一下子过去了这么多年？
只听周子美又说道：“‘皆不是号’是一艘星际逃难飞船，本承载着地球上的大部分物种和所有人类文明往星际迁移，却意外坠毁在这里。因为长时间求救无果，人类必须在无尽的黑暗和地下生活下去。因此这些年来，我们将携带的物种基因和人类基因做了嫁接，以求人类可以更好地适应环境。”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用无奈的口吻继续道：“我们不清楚哪几种物种的基因嫁接在人类身上可以适应永夜，因此做的基因改造各有不同。我们也清楚此举有背人类道德，但因为地球上的机器人芯片危机，我们为了保存人类延续，不得不出此下策。以后哪些人可以生存下来，只能交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说到这里，周子美哽咽起来。
最后她几次想说什么，都说不下去，起身将机器关了。
屏幕里又是一片黑暗。
晚照心中恻然：这也许便是我们长得这般丑怪的原因了。
他走到冰冷的机器面前，金属上依稀倒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他忍不住伸手去摸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脸孔。
忽然，那巨大的主显示屏再次毫无征兆地亮起，幽蓝的光芒刺破了舱室的昏暗。
晚照下意识地望过去，然而，当看清影像中显现出的模样时，他竟骇得猛地后退了好几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控制台上，发出沉闷一响。
影像中出现的……还是周子美。
但，那已绝非他片刻前所见到的、那个只是苍老了些的周子美。
眼前的影像人，已是满头如雪的白发，杂乱而干枯。最令人惊骇的是她的眼睛，那双瞳仁，竟然变成了如同覆盖着白翳一般的惨白色，几乎看不到黑色的痕迹，在一片雪白中显得空洞而诡异。
她的双耳变得尖削细长，如同林地中警惕的狐狸耳朵，不自然地向上竖立着。而她的唇边，两颗尖锐的、明显异于常人的犬齿凸出，如同野兽的獠牙，泛着森白的光泽。
这模样……这模样竟然与如今生活在地底世界的、被称为异类的地下人，别无二致。
然而，尽管面貌发生了如此恐怖而非人的改变，那面部依稀可辨的轮廓、五官的底子，仍在无声却坚定地告诉晚照一个骇人的事实——
这，依旧是周子美。
那个曾经年轻、穿着“皆不是号”制服、眼神沉静的女助手……在经历了这二十年未知的苦难与抉择后，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果然，影像里的人又说话了，声音苍老了许多：“又过去了二十年……呵呵。我对自己也做了基因改造，我们所有的幸存者和携带过来的人类胚胎已经全部做了基因改造。”
“根据我们这些年的观测，在极夜的黑暗中，大部分幸存者都产生抑郁的情绪，陆续有人自杀……为了提高物种的存活率，我们抽掉了大部分人类的视觉，增加了异体控制……将我们的书写文字改成了盲文，包括我们的求救信号。但是‘皆不是号’的能量已经接近油尽灯枯，求救也即将停止……我们对宇宙救援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我们将所有发生的一切和人类文明封存在四枚芯片中，以求文明最终得以延续……”
说到这里，影像停止，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下来。
在黑暗中，晚照和李沐光都泪流满面。
现实中的苍雪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们收到的回信是盲文……
因为——
对方接收到的，根本不是极昼这一处发出来的信号，而是极夜处“皆不是号”发出去的信号！
苍雪心中蓦然收紧，跟着流下泪来。
就在晚照被屏幕上那非人化的影像惊得心神剧震之际——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从舱室深处传来。
只见侧面一扇一直紧闭的、看起来像是大型储物舱门的密封门，竟然缓缓地自行滑开了！
门后并非想象中的另一个舱室，而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冰川洞穴！刺骨的寒气瞬间如同实质般汹涌而入，让舱室内的温度骤降。那“淅淅索索”的密集声响，正是从这冰窟深处传来，此刻变得异常清晰。
晚照强忍着心悸，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扇洞开的门，向内望去——
只一眼，他便骇得倒抽一口冷气，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惊叫：“啊——！”
门后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天然冰库，四壁皆是万年不化的幽蓝寒冰。而就在这冰库靠近门口的地方，几个长着尾巴，又有厚厚的长毛的怪物一样的人将外面的尸体拖了进来。
那赫然是几具人类的尸体。
尸体早已被冻得僵硬无比，但身上穿着的破旧制服，依然能辨认出“皆不是号”的字样和徽标，不知在这冰川深处被封存了多少岁月。
那几个长毛拖尾的怪人，如同饥饿的狼群发现了猎物，猛地扑到那些冻尸旁，竟然俯下身，用他们口中那尖锐的獠牙，开始疯狂地啃噬起来。
“咔嚓……”
啃咬冰冻血肉的声音在冰窟内密集地回响，伴随着野兽般的低声嘶吼和满足的喘息。
就在这时，或许是晚照那声惊呼，或许是陌生的气息，其中一个正在啃噬的怪人猛地停下了动作，警惕地抬起头来——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所有怪人都齐刷刷地停止了啃噬，猛地抬起头，那双双惨白的、没有瞳孔的眼睛，全部都看了过来。
晚照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灌到脚底，血液几乎冻结。
地上躺着被啃噬得不堪的尸体——
正是已经死去多年的周子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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