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八,亥时三刻。
皇城沉入夜色,宫灯次第熄灭,只余长廊下几盏气死风灯幽幽亮着,在晚风中轻轻摇晃,投下变幻不定的光影。
宝华殿的法事早已结束,僧尼各自归处,百官散尽回府,白日里的喧嚣如潮水退去,只剩一片死寂。
但这寂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乾元宫东暖阁内,皇帝萧鉴披着件玄色常服,坐在临窗的紫檀木榻上,手中执一卷《孙子兵法》,就着灯烛慢慢翻看。洪公公垂手侍立在一旁,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时辰了?”皇帝忽然开口,声音平稳无波。
“回陛下,快子时了。”洪公公低声应道。
皇帝“嗯”了一声,目光仍落在书页上,却问:“各宫都歇下了?”
“是。皇后娘娘酉时末便熄了灯,说是身子乏了。贵妃娘娘那边……戌时初传了安神汤,这会儿应当也睡了。”
洪公公顿了顿,补充道,“瑞王殿下与王妃宿在昭阳殿偏殿,靖王殿下与王妃宿在锦华宫西厢,都是按旧例安排的。”
皇帝合上书,抬眸望向窗外。
夜色浓稠如墨,看不见星月。宫墙的轮廓在黑暗中模糊成一片沉重的阴影,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
“朕记得,承启十二年端阳,也是这样的夜。”皇帝缓缓道,“那夜先帝忽然召朕入宫,将传国玉玺交到朕手中……第二日,他便驾崩了。”
洪公公心头一跳,不敢接话。
“皇权更迭,从来都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皇帝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都是在这样的深夜里,暗室里,无人知晓处,完成那致命的一击。”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洪德。”
“老奴在。”
“你说,今夜……会是怎样的结局?”
洪公公深深弯腰:“老奴愚钝,只知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佑。”
皇帝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真龙天子……这位置坐得久了,有时连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人在驾驭权力,还是权力在吞噬人心。”
他沉默片刻,忽然道:“去吧。按原计划行事。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伤及皇子性命。”
“是。”洪公公躬身退下。
门轻轻合上。
皇帝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沉沉夜色,许久未动。
同一时刻,锦华宫西厢。
谢明蓁和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绮罗跪坐在脚榻边,轻轻为她揉捏小腿。
“什么时辰了?”谢明蓁忽然睁眼。
“快子时了,王妃。”绮罗低声道,“您歇会儿吧,离寅时还有两个多时辰呢。”
谢明蓁却坐直身子:“我睡不着。”她看向窗外,“王爷呢?”
“王爷在隔壁厢房,正与高统领核对最后的部署。”
绮罗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方才钱公公悄悄来报,说西华门那边……王振将军已经准备好了,只等信号。”
谢明蓁点点头,心却跳得厉害。
前世,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时刻。那时她只是个被困在后宅的怨妇,眼睁睁看着萧景珩登基,看着苏云昭封后,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绝路。
而今生,她站到了风暴的中心。
“王妃……”绮罗见她神色恍惚,轻声唤道。
谢明蓁回过神,深吸一口气:“东西都备好了吗?”
“备好了。”
绮罗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打开,里面是一枚拇指大小的玉牌,刻着繁复的纹路,“这是调动死士的令符。
还有这个——”她又取出一个瓷瓶,“是莫先生给的药,说是危急时刻服下,能提神醒脑,支撑三个时辰。”
谢明蓁接过玉牌,冰凉触感从掌心传来。她握紧它,仿佛握住最后一线生机。
“慈云庵的人呢?”她又问。
“已经入宫,安排在宝华殿后头的厢房。她们……都准备好了。”
谢明蓁闭上眼,脑海中闪过那些女尼的面孔。
三十个人,都是她精心挑选培养的,有的擅长用毒,有的精通暗器,有的身手矫健不输男子。她们将是刺入乾元宫心脏的利刃。
可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有一丝不安。
白日里法事一切顺利,钟声按时敲响,皇帝看起来并无异常,瑞王夫妇也表现得平静如常。太过平静了。
“绮罗。”她忽然道,“你说……苏云昭会不会已经察觉了?”
绮罗手一顿,随即继续揉捏:“王妃多虑了。咱们的计划天衣无缝,每一步都算准了。
就算瑞王那边有所防备,也绝想不到咱们会在宫宴第二日动手——按常理,所有人都该放松警惕才是。”
常理。
谢明蓁在心中咀嚼这两个字。
是啊,她正是利用了“常理”。
前世萧景珩登基后,曾与她说过一句话:“谋大事者,须反其道而行之。众人皆以为该动时,你要静;众人皆以为该静时,你便要动。”
所以她选了今日。
可她忘了,这句话……萧景珩也会懂。
“王妃。”门外传来萧景琰低沉的声音。
谢明蓁示意绮罗开门。萧景琰大步走进来,一身墨色劲装,腰间佩剑,整个人如出鞘的刀锋,透着肃杀之气。
“都安排妥当了。”
他在谢明蓁对面坐下,目光灼灼,“寅时正,钟声为号。
西华门王振会打开宫门,放咱们的人进来。
高驰带两百死士直扑乾元宫,控制皇帝。我亲自带三百骑兵封锁宫道,阻止任何援兵。慈云庵的人趁机拿下皇后和瑞王妃——尤其是苏云昭,必须活捉。”
他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胜券在握。
谢明蓁看着他意气风发的脸,忽然想起前世最后见他时的模样——被囚禁在宗人府,形容枯槁,眼中再无半点光彩。
“王爷。”她轻声问,“若……若事败呢?”
萧景琰皱眉:“明蓁,此刻怎能说这种丧气话?”
“我只是……想听王爷一句实话。”
萧景琰沉默片刻,握住她的手:“没有退路了。今夜要么成事,要么……便是万丈深渊。但你放心,无论结局如何,我绝不会让你受辱。”
谢明蓁看着他眼中坚定的光芒,心中那丝不安忽然淡了些。
是啊,没有退路了。
从她重生那一刻起,从她选择扶持萧景琰那一刻起,这条路就只能走到底。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我明白了。”她反握住他的手,露出一个笑容,“妾身与王爷,同生共死。”
萧景琰也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等明日太阳升起,这大胤的江山,便是你我二人的。”
昭阳殿偏殿。
苏云昭站在窗前,望着同样的夜色。
萧景珩从身后走来,将一件披风轻轻搭在她肩上:“夜里风凉。”
“王爷也睡不着?”苏云昭没有回头。
“嗯。”萧景珩与她并肩而立,“这样的时候,能睡着的人,要么是愚者,要么是……胜券在握者。”
“那王爷是哪种?”
萧景珩侧头看她,窗外的微光映在她脸上,勾勒出清冷的轮廓:“我哪种都不是。我只是在等——等一个开始,也等一个结束。”
苏云昭终于转过头来:“王爷怕吗?”
“怕。”
萧景珩坦然道,“怕血流成河,怕骨肉相残,怕这宫墙之内,今夜过后又添无数冤魂。”
他顿了顿,“但更怕……若不动手,这江山会落入不配执掌之人手中,届时受苦的,便是天下百姓。”
苏云昭心中微动。
她想起现代那些历史书,那些王朝更迭的故事。多少争斗都冠以“天下苍生”的名义,可真正在乎百姓死活的,又有几人?
但萧景珩……她是信的。
“王爷。”她轻声道,“待此事了结,妾身想求您一件事。”
“你说。”
“无论今夜死的是谁,活的是谁,请王爷……给他们一个体面的结局。莫要让史书只记下血腥,也记下几分仁恕。”
萧景珩深深看着她,许久,点头:“好。我答应你。”
窗外传来梆子声——子时正。
距离寅时,还有两个时辰。
苏云昭望向锦华宫的方向。那里灯火已熄,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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