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意南下的速度,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快。
仅仅在朝议后的第五天,由工部右侍郎周延亲自举荐、皇帝点派的都察院六品巡按御史高文远,便带着一小队缇骑和数名工部、兵部协理官员,手持三部联署的稽核文书,抵达了宣州。
没有盛大的仪仗,没有提前的通报,高御史一行风尘仆仆,径直入驻了宣州府衙旁的官驿。这无疑是一个明确信号——稽核是严肃的,甚至带有一丝突击审查的意味。
高文远此人,年约四旬,面白短须,目光锐利而沉静。他并非钱谦那样的激进言官,也非周延的嫡系,素以“冷面稽核、不徇情面”着称,在都察院内颇有清誉。皇帝点他前来,显然也是看重其相对客观的立场,试图平衡各方。
他抵达后的第一件事,并非召见林逸或刘文焕,而是闭门谢客,在官驿中仔细阅读所有相关卷宗:从北疆的捷报和奏疏,到宣州府关于神机坊的备案文书,乃至近期宣州城内流传的各种消息辑录。
刘文焕得知高文远抵达,且并未立刻召见自己,心中先是一紧,随即又安定下来。他连夜整理好那份关于“私兵铁证”的密报副本,以及那七家匠户商户的联名诉状,准备次日一早便呈递上去。
“高文远此人,油盐不进,只认证据。正好,我们证据‘确凿’!”刘文焕对灰鼠和幕僚道,“只要他将私兵之事坐实,林逸便是滔天大罪!届时,什么北疆战功、靖北郡王,都保不住他!”
宣州知府杜慎言则忙得脚不沾地。他既要接待高文远一行,安排食宿护卫,又要准备接受问询,提供府衙掌握的所有关于神机坊的记录。他的态度更加谨慎,在首次拜会高文远时,只客观陈述了神机坊建立以来的大致情况、纳税记录以及近期因朔风堡军需带来的繁忙,对于“民怨”流言和私兵传闻,则以“未及详查”或“坊间传闻,不足尽信”含糊带过,绝不轻易表态。
高文远只是静静听着,偶尔问一两个细节问题,脸上看不出喜怒。
真正的主角林逸,此时却显得异常“安静”。他没有主动拜会高文远,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准备辩解材料,神机坊一切如常,工匠们依旧在叮叮当当地忙碌,只是进出坊区的盘查,比往日更加严格了几分。
坊内书房,灯火通明。
“公子,高文远已经看过第一轮卷宗。他明日很可能会先宣召刘文焕,接收其‘证据’。”柳乘风低声道,“我们安排在驿馆外围的人,看到刘文焕的心腹傍晚时分去过,应是提前递了拜帖。”
明轩则汇报着另一件事:“那七家递了联名状的,风影卫已经全部摸清底细。其中三家确实与我们有旧怨,生意被挤压;两家是纯粹眼红,被人用重金收买;还有两家,则是欠了印子钱,被逼无奈。他们的状子内容,我们也基本掌握了。”
林逸微微颔首,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似乎在推演着什么。“高文远是关键。此人名声在外,看重证据和程序。刘文焕想用‘铁证’一锤定音,那我们就让他先亮出底牌。”
“公子,若他真的将那些‘证据’呈上,高文远会不会……”明轩有些担忧。毕竟那些东西看起来煞有介事。
“假的真不了。”林逸摇头,“高文远不是糊涂官。他既然来了,就不会只听一面之词。柳兄,我们准备好的‘戏台’,可以搭起来了。确保高文远的人,只要去西郊旧窑一带调查,就能‘自然而然’地发现我们想让他们发现的东西,尤其是……那些能解释‘灰鼠’找到的‘证据’的合理缘由。”
“明白。”柳乘风点头,“韩队正已经布置妥当。旧窑料场现在‘恰好’有一批民壮在搬运土石,修复一段破损的围墙,他们穿着统一发放的旧工服(看起来像皮甲内衬),进行的是有组织的协作劳动(看起来像队列),工头手里有派工单和简单的协作示意图(看起来像训规)。所有一切,都符合一个大型工坊组织外围劳力进行土木作业的常态。”
“很好。”林逸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让真的看起来像真的,让假的在真的衬托下显得荒诞。另外,那七家告状者……明轩,你亲自去办。那两家被逼欠债的,想办法帮他们把债还上,不用露面,让他们无后顾之忧。其余五家……将他们近年来的经营状况、与神机坊的实际业务往来(或许根本没有)、以及收受外人钱财的证据,整理成册,务必清晰。在高文远问询之前,不必惊动他们。”
“是!”明轩应道。
“还有,”林逸看向柳乘风,“京城那边,我们给李御史的‘料’,有动静了吗?”
柳乘风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刚接到飞鸽传书。李御史果然‘明察秋毫’,已经根据那些边缘线索,暗中开始调查郑怀远在任时几笔抚恤银和军粮款的流向,似乎……嗅到了一些指向周延门下某个外围人物的味道。虽然暂时动不了周延,但足以让他和钱谦等人忙乱一阵,牵扯部分精力了。”
“这就够了。让他们后院也别太安稳。”林逸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官驿的方向,“高文远是柄利剑,用得好,可以斩断纠缠我们的荆棘;用得不好,也可能伤及自身。如何引导这柄剑的锋芒,就看接下来这几天的交锋了。”
他顿了顿,语气转缓:“婉儿那边如何?”
明轩忙道:“夫人一切安好,坊内女工和账房诸事井井有条。夫人让属下转告公子:风波骤至,稳坐钓台。坊内人心,她来安抚。”
林逸心中一暖。苏婉清从未过多询问他的谋划,却总在他需要时,默默稳住后方,让他无后顾之忧。这份默契与信任,比任何誓言都更珍贵。
“告诉夫人,一切尽在掌握,让她不必忧心。”林逸轻声道。
次日,正如所料,高文远在官驿二堂,首先召见了刘文焕。会谈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刘文焕出来时,面色略带红润,眼神中压抑着兴奋,显然对自己提交的“证据”和陈词颇为自信。
随后,高文远又分别召见了宣州府工房、户房的相关官吏,询问细节。下午,则派出了随行的兵部员外郎和两名吏员,在宣州府衙差役陪同下,前往西郊旧窑一带进行“实地察看”。
这一切,都在无数双或明或暗的眼睛注视下进行。
兵部员外郎等人到了旧窑,看到的正是柳乘风安排好的“景象”:上百名穿着灰色旧工服(有些确实类似软甲内衬)的青壮民夫,正在工头指挥下,热火朝天地搬运砖石、和泥砌墙,号子声、劳作声不绝于耳。工地上贴着简单的分工示意图和注意事项(远看像阵图),工头手里拿着写满人名和任务的派工册(远看像名册)。一切井然有序,完全就是一个大型工程现场。
员外郎询问带队的韩队正(此刻他是“工头”身份),韩队正憨厚地回答:神机坊近期扩充,物料堆积,这段旧围墙不稳,怕出危险,所以雇了些临时民夫来加固修缮。并拿出与这些民夫签订的短期佣工契书(柳乘风早就备好的),以及购买土石材料的票据,一应俱全。
员外郎又特意去“灰鼠”发现木箱的地方看了看,那里现在堆着一些真正的废弃建材和工具,并无异样。他们甚至“偶然”从几个正在休息的民夫口中听到抱怨:“这修墙的活计可真累,比之前集训扛木头还费劲……”当被追问“集训”时,民夫憨笑:“就坊里怕我们不会干活,开工前让韩头儿带着练了几天怎么一起使劲呗,免得砸了脚。”
一切合情合理,无缝衔接。兵部员外郎带着人转了一圈,记录了一些情况,便返回复命了。
就在高文远听取实地勘察汇报的同时,宣州府衙外,那七家联名告状的匠户商户,终于被鼓动起来,正式向府衙递进了联名状纸,状告神机坊“垄断营生、挤压同行、盘剥匠工”。
状纸很快被送到了杜慎言的案头,也几乎同时,一份副本被高文远的人取走。
风雨,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急促起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钦差御史高文远的下一步动作,等待着这场牵动宣州、乃至朝堂目光的稽核,将如何落下它的第一记重锤。
而林逸,依旧在神机坊的书房中,平静地翻阅着一本关于矿物萃取的古籍,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只有偶尔抬起眼眸时,那深邃瞳孔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才泄露出他那静水深流之下,早已布设妥当的磅礴棋局。
(第三百二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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