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未亮透,高文远便带着随行官员和数名缇骑,悄然离开了官驿。他没有按照常理提前通知路线,而是直接奔向了神机坊的西侧门——那里靠近原料堆放区和普通匠作区,通常是最为杂乱繁忙之地。
辰时未到,坊门刚开。当高文远的马车出现在西侧门时,把守的护卫明显愣了一下,但并未慌乱,而是立刻按照规章,一边派人飞速向内通报,一边查验关防文书,恭敬地将一行人引入。
映入高文远眼帘的,并非想象中的混乱或仓促应对的景象。天色尚早,但坊区内已是灯火通明(为早起匠人照明)。宽阔的料场上,各种木材、铁料、皮革分门别类,堆放整齐,且有标识。早到的匠工们正从各自居住的工棚或附近聚居区陆续赶来,在几个固定的点卯处签到,然后井然有序地走向各自的工区。有专职的杂役在清扫通道,洒水抑尘。
一切忙而不乱,井然有序,仿佛一部精密的机器,早已开始日常运转。
林逸很快赶来,依旧穿着官服,但外面套了件便于行动的半旧罩衫,额角甚至带着一丝匆忙赶来微微沁出的汗意,显得真实而不刻意。“不知御史大人清晨莅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他行礼道,语气自然。
“无妨,本部院随意看看。”高文远目光扫过周遭,“林郎中,且引路吧。”
“是。”林逸侧身引路,并未刻意选择路线,只是顺着主干道,向坊区深处走去。
高文远看似随意,目光却锐利如鹰。他时而驻足,观看匠人如何领用材料(需凭工牌和派工单,登记核对);时而进入一个工棚,察看匠人操作(工具摆放整齐,安全提示醒目);时而询问路过匠人几句薪酬、食宿、工时(回答虽拘谨但清晰,与之前记录吻合)。他甚至随机抽查了几个工棚角落的防火水缸(满水)、器械保养记录(按时)。
一切,都呈现出一种超越这个时代一般作坊的规范与高效。匠人们专注于手中活计,虽有好奇偷瞥,但并无惊慌失措,显然对“巡视”并不陌生,或者训练有素。
一行人来到核心的弩机制作区。这里更显繁忙,但秩序井然。流水线作业的雏形已经显现,不同工序的匠人在固定位置操作,半成品通过特制的推车流转。墙上挂着巨大的“质量验核流程”图,详细标注每一道工序的标准和检验点。几名身穿不同颜色坎肩的质检匠师,正在认真查验。
高文远拿起一支刚组装好、等待最后校验的弩臂,入手沉重,做工精良,接口严丝合缝。“每日可产几何?良品率多少?”他问。
“回御史,全力赶制时,日可成完整弩机二十至二十五具,弩箭三百支。自改进流程后,良品率维持在九成五以上。”林逸答道,并示意旁边的匠师头目取来近几个月的生产记录簿。
记录簿上,日期、产量、检验人、接收人、用途去向,清清楚楚。高文远翻看几页,发现连续数月,产量和质量都极为稳定。
“听闻神机坊所付工价,高于市面,且常有奖励?”高文远忽然问。
林逸点头:“正是。坊内施行基本工钱加计件奖励,并有月度、年度技艺考评,优者额外有赏。匠人收入丰,则心稳,手稳,所出之物方能精良。此乃‘高薪养匠,以质取胜’之道。”他并不忌讳谈论钱,反而将其与质量、效率直接挂钩。
高文远不置可否,继续前行。路过匠人食堂时,正值早餐时分。他走进去,只见宽敞的大厅内,匠人们排队打饭,虽人多却无喧哗。饭菜热气腾腾,有粥、有馍、有咸菜,甚至每桌有一小盆带油星的炖菜,伙食明显优于寻常百姓家。几个匠人见到官员进来,有些紧张,但在食堂管事示意下,仍保持了秩序。
“他们的饭食,坊里补贴?”高文远问。
“早饭、午饭由坊里免费提供,晚饭自理。补贴一部分,也算是工酬的一部分。”林逸坦然道,“匠人吃饱吃好,才有力气干活,少生病,坊里也省了因病误工之耗。算总账,并不亏。”
从食堂出来,高文远提出要去看看“护坊队”的驻地和日常。林逸神色不变,引着他们来到了坊区东南角一处独立的院落。这里靠近外墙,房屋整洁,门前有简单的木制障碍训练设施,院内晾晒着一些灰色的统一服装。
院内,约三十名青壮正在一名小头目带领下,进行晨间活动,无非是伸展筋骨、慢跑等。见到人来,迅速列队,虽不算整齐划一,但也颇有精神。
“这位是护坊队三队队正,陈石。”林逸介绍道,“陈队正,将你们平日职责、训练内容,向御史大人禀报。”
陈石是个黝黑结实的汉子,口齿不算伶俐,但说得实在:每日三班轮值,巡视路线,防火检查,夜间警戒,协助搬运大宗物料,参与坊内土木修缮……训练主要是体力、协同和应对突发情况(走水、盗抢)的演练。他拿出了值班记录、巡逻签章本,甚至还有几次协助扑灭小火灾的记录。
高文远仔细翻看,并随机问了几个队员几个问题,回答都与陈石所说一致,也与昨日林逸的解释相符。
整个上午,高文远几乎走遍了神机坊主要区域。所见所闻,皆是一个管理极度规范、效率出众、匠人待遇优渥、秩序井然的官营工坊典范。与他之前听到的“与民争利”、“盘剥匠工”的指控,以及刘文焕密报中描述的“藏匿私兵”、“图谋不轨”的阴森景象,大相径庭。
临近午时,一行人回到坊内办公的签押房稍作休息。高文远端起茶杯,沉吟不语。他带来的兵部员外郎和书吏们,私下交换着眼色,显然也被神机坊的实际运作所震动。
就在这时,一名都察院随行吏员匆匆进来,在高文远耳边低语几句。高文远眼神微动,放下茶杯,看向林逸:“林郎中,本部院刚得闻,那联名状告你的七户中,有两家今日清晨突然至府衙,要求撤诉,称此前受人胁迫,所言不实。你可知此事?”
林逸适当地露出惊讶神色:“竟有此事?下官不知。不过,若他们能迷途知返,澄清事实,自然是好事。想必杜知府会秉公处理。”
高文远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那两家突然撤诉,时机微妙,若说与林逸毫无关系,他是不信的。但手段如此干净利落,让人抓不住把柄,反而更显其能量与谨慎。
休息片刻后,高文远提出要查看核心账目和与朝廷、北疆的往来公文原件。林逸早已备好,就在签押房旁的账房内。堆积如山的账册,分类清晰。高文远亲自抽查了近一年来的几本大账,又核对了与工部、兵部、北疆都督府的几笔大宗军械交割文书及银钱往来凭证。
账目清晰,凭证齐全,数字吻合。每一笔朝廷拨付的银钱,用途明确;每一批交付的军械,数量、规格、时间、接收人,记录在案。甚至一些边角料的处理、匠人赏银的发放,都有细账可查。
时间在翻阅账册中流逝。当高文远合上最后一本账册时,窗外已是夕阳西斜。他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林郎中,”高文远站起身,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今日巡视,本部院所见神机坊,规制严整,账目清晰,所出军械精良,于北疆防务确有实绩。匠工管理,亦有可取之处。”
林逸拱手:“此乃下官分内之事,不敢当御史夸赞。”
“然,”高文远话锋一转,“树大招风,众口铄金。坊外流言,联名诉状,乃至刘巡按所呈之疑,虽查无实据,或事出有因,或为人构陷,但亦足以为戒。日后行事,当时时谨慎,周全妥帖,勿授人以柄。”
这话,已是明示。调查结果倾向于林逸,那些指控证据不足。但同时也是一种警告和提醒。
“下官谨遵御史教诲,定当自省,克己奉公。”林逸郑重应下。
“至于刘巡按所呈之物证……”高文远顿了顿,“本部院会另行查证其来源真伪。今日便到此为止吧。相关稽核详情,本部院会如实奏报朝廷。”
“恭送御史大人。”林逸躬身。
送走高文远一行,坊门缓缓关上。明轩、柳乘风等人迅速围了上来。
“公子,看高御史态度,我们应是过关了?”明轩难掩喜色。
林逸望着远处扬起的尘土,缓缓吐出一口气:“算是过了第一关。高文远是个明白人,他看到的是真的,刘文焕给的‘证据’是假的,自然知道该如何判断。不过,此事不会就这么轻易了结。刘文焕和他背后的人,不会甘心。”
“那我们……”
“等着。”林逸转身,望向坊内重新亮起的灯火,和那些结束一天劳作、陆续走向食堂的匠人们,嘴角浮起一丝冷意,“等着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通知韩队正,解除警戒,但暗哨保持。告诉婉儿,坊内一切照常。”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宣州的城墙,投向了更北方那座波谲云诡的皇城。高文远的奏报,将会是投向那潭深水的又一颗石子。而真正的风浪,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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