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松辩道后的第三日,江州城表面平静如常。运河码头依然喧嚣,市井依然繁华,仿佛那场震动士林与江湖的讲学风波,不过是夏日里的一阵微澜。
但水面之下,暗流正在加速涌动。
悦来客栈的天字号院内,林逸书房的门窗紧闭。桌上摊着数份情报,柳乘风、明轩肃立两侧。
“风影卫查到,谢云澜昨日巳时乘快船离开了江州,走的是运河主道,往金陵方向去了。”柳乘风低声道,“但他身边的那个缺耳护卫没走,化名‘张诚’,在城西小鲍巷租了间民宅住下。这两天频繁在刺史府后街那宅子附近转悠,似乎在等人接货。”
“缺耳护卫……”林逸指尖敲着桌面,“东宫的人,留在江州等军械。谢云澜自己走了,把护卫留下,说明这批货对他、或者说对东宫很重要。”
明轩接话:“公子,萧先生今日派人送来第二份情报,是关于宫中内侍的。”他取出一张纸条,“那人姓黄,是内侍省六品谒者,专司宫中采买联络。但奇怪的是,他离京前请的是‘病假’,并非奉旨公干。”
“私自离京?”林逸眉头一挑。
“更奇怪的是,”柳乘风从怀中取出一张炭笔素描,“这是根据那夜盯梢兄弟的描述画的。公子请看,这内侍的腰牌——穗子是紫色的。”
林逸接过画纸。画中人物模糊,但那腰牌下悬的穗子颜色,被特意加深。“紫色……按大周宫廷规制,太子东宫属官腰牌穗色为明黄,诸皇子府为赤红,内侍省寻常宦官为靛青。紫色……”他脑中知识库飞速运转,“是皇后宫中的人?”
“公子英明。”柳乘风点头,“风影卫在京城的兄弟确认了,皇后身边的掌事大太监姓黄,确是六品谒者。此人深居简出,极少离宫。”
书房内一时寂静。皇后宫中的人,伪装身份,秘密南下江州,与私购军械的刺史宇文述会面……这意味着什么?
“太子生母早逝,由皇后抚养长大。”林逸缓缓道,“皇后素来亲近太子。如果宫中内侍是皇后所派,那么东宫通过谢家联络宇文述私购军械,很可能得到了皇后默许,甚至支持。”
明轩倒吸一口凉气:“那岂不是说……太子在暗中积蓄武力?他想干什么?”
“未必是太子想干什么。”林逸目光深邃,“也可能是有人觉得,太子需要更多的‘底气’。”
柳乘风沉吟:“公子的意思是,东宫地位不稳?”
“三皇子母族强盛,近年屡立边功,圣眷正浓。太子虽居储位,但性子温和,朝中支持者多为文官清流,手中无兵。”林逸分析道,“若我是太子身边的人,也会寝食难安。江南富庶,运河咽喉,若能暗中掌控,既是财源,又可作为退路。私购军械……或是为了装备一支‘不起眼’的亲卫,或是为了拉拢某些需要‘硬货’的边将。”
他顿了顿:“宇文述是关陇出身,关陇集团素来支持太子。他坐镇江州五年,若真为东宫经营此地,倒也不意外。”
“那三皇子呢?”明轩问,“四海商行与三皇子有牵连,洪天霸又听命于四海商行。三皇子也在打江州的主意?”
“江州是块肥肉,谁都想咬一口。”林逸冷笑,“三皇子想通过四海商行控制运河财路,掐断太子的钱袋子。而太子这边,则想通过宇文述和谢家,把江州变成自家后院。两股力量在江州碰撞,我们恰好赶上了。”
柳乘风忽然道:“公子,还有一事。盯小鲍巷的兄弟回报,今日午时,缺耳护卫‘张诚’去了城东的‘广济堂’——那是江州最大的药铺,东家姓王,是‘江左盟’王家的产业。”
“王家……”林逸想起,江州司马周文韬,正是王家的女婿。“王家在江左盟中,与沈家关系如何?”
“明争暗斗。”沈青璃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她不知何时到了,柳乘风显然早已知晓,并未阻拦。
沈青璃推门而入,依旧是素雅装扮,但眉宇间带着一丝凝重。“林郎中好灵通的消息。广济堂确是王家产业,而王家……近半年来,与刺史府走动频繁,与谢家也有书信往来。”她自顾自在客座坐下,“我今日来,是想告诉林郎中另一件事——昨日深夜,有四艘挂着‘官漕’旗号的粮船入港,但卸下的不全是粮食。”
林逸眼神一凝:“是什么?”
“木材。”沈青璃道,“上好的铁力木和栎木,都是制作弓弩、枪杆的绝佳材料。船是扬州来的,押运的却是宇文刺史的亲兵。木材直接运进了刺史府在北郊的别院,那里有座废弃的砖窑,最近突然多了许多工匠进出,守卫极严。”
林逸与柳乘风对视一眼。军械材料!
“沈小姐如何得知?”林逸问。
沈青璃坦然道:“沈家有个老管事,年轻时在北疆军器监做过学徒,认得那些木料。昨夜当值的码头巡夜,是我沈家的人。”她看向林逸,“林郎中,江州这潭水,越来越浑了。宇文述若真在私造军械,一旦事发,便是滔天大祸。届时,所有与他有牵扯的人,都难逃干系。”
“沈小姐是在担心沈家?”林逸问。
“沈家与宇文述素无深交,但也无仇怨。”沈青璃道,“我担心的是,有人想借这把火,烧掉不该烧的东西。”她顿了顿,“比如,某些人想把漕帮和运河生意,彻底收入囊中。”
“四海商行?”林逸立刻反应过来。
沈青璃点头:“洪天霸虽被你折服,但他背后的人不会罢休。若宇文述私造军械之事被‘揭发’,四海商行完全可以借此清洗漕帮,换上自己人。而支持太子的王家、谢家,也会被牵连。届时,江州势力重新洗牌,谁能得利?”
“三皇子。”林逸缓缓吐出三个字。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动不定。窗外,江州城的夜色正浓,运河的水声隐隐传来,仿佛某种不安的脉动。
“所以,”林逸看向沈青璃,“沈小姐今日来,是想与林某联手,保住江州现有的局面?”
“是保住江州的‘规矩’。”沈青璃纠正,“运河是江州的命脉,不能成为任何人私斗的战场,更不能变成谋逆的祸源。沈家三代经营此地,不能看着它毁于一旦。”
她取出一枚小巧的铜印,放在桌上:“这是沈家密库的印信,内有一批账册,记录了近三年来江州码头所有异常货物流向,包括宇文述那些‘木材’。此外,还有王家与谢家、四海商行与扬州某些势力的暗中交易记录。”
林逸看着那枚铜印,没有立刻去接:“沈小姐为何信我?”
“因为林郎中是‘变数’。”沈青璃直视他的眼睛,“你既不属于太子,也不属于三皇子。你有神机坊的技术,有靖北郡王的支持,更有……破局的魄力。”她顿了顿,“最重要的是,你看重‘规矩’和‘实利’。江州若乱,神机坊在江南的拓展便会受阻。我们利益一致。”
良久,林逸伸手拿起铜印。入手冰凉,刻纹细密。“沈小姐需要林某做什么?”
“两件事。”沈青璃道,“第一,请林郎中设法查清,宇文述私造的军械,规模究竟有多大,最终流向何处。第二,若真有人想借此事掀风浪,请林郎中……帮江州稳住阵脚。”
她起身,福了一礼:“沈家在北郊砖窑附近有一处桑园,居高临下,可窥全貌。林郎中若需,随时可用。”说罢,转身离去。
房门关上。明轩低声道:“公子,这沈青璃……可信吗?”
“半真半假。”林逸摩挲着铜印,“她确实想保江州,保沈家。但她也想借我们的手,打击王家,削弱四海商行。”他将铜印交给柳乘风,“柳兄,立刻安排可靠人手,持此印信去沈家密库,抄录关键账目。重点查四海商行与扬州、北边的联系。”
“是。”
“另外,”林逸走到窗边,望向北郊方向,“让韩铁山带进城的三十个人,准备动一动了。北郊砖窑……我们得亲眼去看看。”
夜色中,运河上的灯火倒映在水面,破碎而迷离。江州城像一头沉睡的巨兽,但它的腹腔内,无数条毒蛇正在黑暗中游走、纠缠。
林逸推开窗户,夏夜的热风涌入。远处隐约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距离下一场风暴,还有多久?
(第三百四十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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