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城在血腥味与焦烟味中艰难地恢复着秩序。接下来的三日,林逸与周文焕几乎不眠不休,弹压残余抵抗、安抚惊惶商民、清点缴获物资、审讯俘虏。城中各处张贴出安民告示,宣布宇文述谋反被擒,余党正在清剿,运河码头已恢复通行,商货查验暂时从简,以利流通。
第四日清晨,周文焕在刺史府正堂召集了一次范围极小的密议。只有林逸、沈青璃、郑观、沈青锋四人与会。
“朝廷的旨意已经到了。”周文焕没有废话,直接取出一份盖着兵部与都察院联合印鉴的文书,“宇文述私调外兵、围困钦差、图谋不轨,证据确凿,着即革职锁拿,押解进京,交三法司会审。其家产抄没,一应党羽,由本官与林大人、郑长史会审严惩。”
这在意料之中。宇文述的结局已定。
“庐州兵统领高焕(与山南节度使高焕同名,但并非一人)及其部属,念其受宇文述蒙蔽,且多数被俘、投降者,着就地解散,遣返原籍,由地方官府严加管束。为首数人,随宇文述押解进京。”周文焕继续宣读,“江州州兵,除附逆者依法惩处外,余者由郑长史暂行统领,维持地方。”
郑观松了口气,起身拱手:“下官定当竭尽全力,戴罪立功。”
周文焕点点头,看向沈青璃:“沈家及江州诸商号,此次护城安民有功。朝廷嘉许,着免江州本年商税三成,以示褒奖。另,运河调度司与护商队之事,准予试行,由沈氏、赵氏等商号协同办理,府衙监督。”
沈青璃起身,敛衽一礼:“民女代江州商民,叩谢朝廷天恩,周御史及诸位大人辛劳。”
最后,周文焕的目光落在林逸身上,语气变得复杂:“工部员外郎林逸,临危不乱,协理平叛,保全运河,功绩卓着。着即擢升为工部郎中(正五品),仍兼领宣州神机坊主事,并加‘江南东道工技提举’衔,协理江南工技推广及军械营造事宜。另,江州善后事宜,仍由林郎中协助本官处置。”
连升两级,还加了实权差遣!这是极大的褒奖,但也意味着更重的责任,以及……更深的漩涡。
“下官叩谢皇恩,定当鞠躬尽瘁。”林逸郑重行礼。
“都坐吧。”周文焕示意众人落座,这才转入真正的难题,“宇文述和谢云澜,如何处置?”
堂内气氛再次凝重。
宇文述好办,押解进京便是。但谢云澜……身份敏感,牵扯东宫,手里还有那张要命的阴山秘道图。
“谢云澜坚称自己是被宇文述胁迫,对地图之事毫不知情。”郑观先开口,“而且……谢家昨日已派人快马赶到江州,是谢云澜的一位叔父,带着东宫詹事府的手书,要保释谢云澜。”
“手书怎么说?”周文焕问。
“说谢云澜是奉东宫之命,来江州采风游学,不慎卷入地方官员叛乱,纯属无辜受累。请周御史念及其年幼无知,又是太子殿下赏识的才俊,允其交保释回,由谢家严加管教。”郑观将一份抄录的手书呈上。
周文焕看罢,冷笑一声:“年幼无知?奉命采风?那阴山秘道图,难道是采风采来的?”
林逸沉声道:“周御史,谢云澜之事,证据确凿。吴老板的口供、拓纸、还有从他身上搜出的铜筒原图,皆可证明他不仅知情,而且是核心参与者。若轻易放走,恐无法向朝廷交代,更……无法向北疆浴血奋战的将士交代。”
他这话说得极重。若那张图真被用来通敌冒功,放走谢云澜,便是纵容叛国。
沈青璃轻声道:“谢家势大,东宫位尊。若硬顶,恐生变故。但若放过,天理难容。”她看向周文焕,“周御史,是否可采取折中之策?”
“沈小姐请讲。”
“谢云澜可暂由周御史‘保护性’看管,不交谢家,也不立刻定罪。将其罪证,连同宇文述案卷,一并密奏陛下。如何处置,由圣心独断。”沈青璃缓缓道,“如此一来,既不与东宫和谢家立刻撕破脸,也能将真相上达天听。至于最终结果……就看朝廷如何权衡了。”
这是个稳妥却无奈的办法。周文焕沉吟良久,看向林逸:“林大人以为呢?”
林逸知道这是目前最现实的选择。硬抗东宫,他和周文焕都没这个实力。“下官同意沈小姐之议。但需确保谢云澜在押期间,绝不能与外界传递任何消息。而且……那张图的原件和所有拓本,必须由周御史亲自封存,直达御前。”
“本官也是此意。”周文焕拍板,“谢云澜暂押,待本官回京时一并带走。至于那地图……”他看向林逸,意味深长,“林大人手中那份拓纸,还有吴老板的口供,也请一并交给本官。此事关系太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林逸早有准备,取出封存好的拓纸副本和吴老板画押的证词,交给周文焕。原件他已让柳乘风送往宣州,这副本足以交差。
“王启年如何处置?”郑观又问。
“王家与四海商行勾结,协助宇文述作乱,罪责难逃。”周文焕道,“但念其最后时刻未顽抗,且王家在江州产业牵连众多,可网开一面。罚没其半数家产充公,王家主要产业由官府监管,准其戴罪经营。王启年本人……剥夺功名,圈禁府中,非诏不得出。”
这是要留王家一条生路,也是给江州本地势力一个交代——既惩戒,又不至于逼得鱼死网破。
众人均无异议。
“四海商行呢?”林逸问,“冯掌柜生死不明,但其船队和货栈已被控制。”
“四海商行涉嫌走私违禁、勾结匪类、参与谋乱,其在江州所有产业,一律查封、抄没、拍卖。”周文焕语气冰冷,“所得银钱,一部分抚恤此次死伤军民,一部分充作江州修城、疏浚河道之用。至于四海商行总号……本官会行文扬州府,严查追究。”
至此,江州乱局的主要处置方案已定。
散会后,周文焕单独留下林逸。
“林大人,”他屏退左右,声音压得极低,“杜鸿渐之事,你可知晓?”
林逸心中一凛:“下官收到宣州传信,说杜观察使率军离开驻地,动向不明。”
“不止。”周文焕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这是今早刚到的。杜鸿渐率三千淮南兵,已抵达庐州,距江州不过三日路程。他上奏朝廷的公文说,是听闻江州有变,恐波及淮南,故率军巡边,以防不测。”
巡边?这个理由冠冕堂皇。但在这个敏感时刻,率三千精兵直逼江州,其意图令人深思。
“周御史以为,杜观察使是敌是友?”林逸试探道。
“皇后内侍密会过他。”周文焕不答反问,“林大人觉得呢?”
林逸思索片刻:“杜鸿渐素来中立,若他真与皇后、太子有旧,宇文述事发时,他早该有所动作,而不是等到现在。且他若真想助宇文述或太子,完全可以更早出兵,或从其他方向施压。此时陈兵边界,更像是在……观望,或者说,施压。”
“施压谁?”
“施压所有人。”林逸分析,“施压朝廷,尽快了结江州之事;施压东宫,莫要再轻举妄动;施压三皇子……也可能是施压我们,让我们处置时‘把握分寸’。”
周文焕缓缓点头:“与我所想相近。杜鸿渐此人,深谙自保之道。他此时动兵,是告诉各方,淮南不容有失,江州的乱子必须尽快平息,且不能蔓延。至于他最终会倒向哪边……恐怕要看陛下和朝局的最终走向。”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加快善后,稳定江州。”周文焕决断道,“只要江州恢复秩序,运河畅通无阻,杜鸿渐便无借口入境。本官也会即刻上奏,详陈江州已定,请朝廷下旨,令杜观察使回防。”
也只能如此了。
离开刺史府时,已是午后。阳光刺眼,街市上已恢复了七八分往日的喧闹,只是巡逻的兵丁多了些,行人脸上还残留着惊悸。
沈青璃在府门外等候,见林逸出来,迎上前:“林大人,护商队联防已正式挂牌,青锋堂兄正在码头整训。沈家与赵家等商号的合作契约也已草拟,您可要过目?”
“沈小姐办事,我放心。”林逸看着她,“这几日辛苦你了。”
沈青璃摇摇头:“比起林大人和周御史,妾身做的微不足道。只是……”她顿了顿,望向北方,“江州虽暂安,但北疆战云,淮南陈兵……天下恐怕真的要乱了。”
林逸沉默。他知道沈青璃说得对。江州这场风波,不过是更大风暴的前奏。
“乱世之中,守住一方安宁,便是功德。”林逸轻声道,“沈小姐,神机坊与沈家的合作,将会加深。未来江州工坊的建立、新式货船的设计、码头器械的改良,都需要沈家鼎力支持。”
“沈家义不容辞。”沈青璃目光坚定,“另外,妾身已命人将沈家在江南各州的部分资产,逐步变现,转为易于携带的金银和紧俏货物。若真有万一……我们也有转圜余地。”
这是在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林逸心中感激,点头道:“未雨绸缪,正当如此。”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临分别时,沈青璃忽然低声道:“林大人,谢云澜那张图的事……恐怕还没完。谢家不会善罢甘休,东宫也必然震动。您此番回京复命,定要万分小心。”
“我明白。”林逸看向远方,“该来的,总会来。”
回到悦来客栈,柳乘风已等候多时,带来一个消息:“公子,靖北郡王密信。”
林逸快速拆阅。赵恒信中语气急促:北疆狄人右贤王庭已集结五万骑,动向不明,边关各镇已进入最高戒备。朝廷主战主和争吵不休,太子态度暧昧。赵恒要求林逸尽快处理完江州事宜,若有可能,速返宣州,神机坊需全力备战。另,杜鸿渐异动,他已获知,正设法打探其真实意图。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一次,风是从北方刮来的。
林逸收起信,走到窗边。江州城在夕阳下仿佛镀了一层金,运河上帆影如织,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与活力。
但他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涌从未停止。朝廷、东宫、三皇子、边关、江南……无数股力量正在角力。而他,已经深深地卷入了这盘决定天下命运的棋局。
下一步,该往哪里落子?
(第三百五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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