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暴,比飞鸽传书的速度更快地波及到了宣州。
林逸归来的第三日,宣州刺史杜明远(杜大人)便亲自登门,这位素来与神机坊关系融洽的地方官,此次脸上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
“林大人,”杜明远挥退随从,开门见山,“本官收到都察院行文,言有御史风闻神机坊军械造价高昂、质量参差,虚耗国帑,将派员南下核查。公文不日即到。此事……非同小可。”
“下官也已听闻。”林逸神色平静,“神机坊自建坊以来,每一笔账目,每一件军械,皆有据可查,有章可循。朝廷要查,下官自当全力配合,以证清白。只是不知,核查御史是哪位大人?何时抵达?”
杜明远压低声音:“据本官在京的同年透露,极可能是都察院新晋御史顾言之。此人年轻气盛,素以‘铁面’自诩,是三皇子……颇为赏识的人。他此番南下,恐怕不止核查账目那么简单。”
顾言之?林逸脑中迅速检索。此人他略有耳闻,出身寒门,科举入仕,以敢于弹劾权贵闻名,但据说背后有三皇子府的影子。派他来,既是走个“秉公”的程序,也是三皇子对林逸未接受招揽的敲打,或许还想借此机会,摸清神机坊的虚实。
“多谢杜大人提点。”林逸拱手,“下官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是核查期间,或有宵小趁机生事,还需杜大人及府衙多加照拂。”
“分内之事。”杜明远点头,又提醒道,“另外,北疆都督府转来的新一批军械订单,数量比上月又增了三成,且要求一月内交付。林大人,这两头压力……唉,本官也不多言了,你心中有数便好。”
送走杜明远,林逸回到书房,面色沉静,眼中却燃着冷火。
“他们想查,就让他们查个痛快。”他对苏婉清道,“婉儿,你亲自督管,将神机坊所有账册、契约、工匠名册、原料进出、质检记录、交付文书,全部整理出来,按时间、类别,分装成册。记得,所有涉及北疆军械的造价明细,要单独列出对比——与工部军器监同期、同规格制品的造价、工时、良品率做详细对比。”
“妾身明白。”苏婉清应道,“我们成本虽略高,但良品率、耐用性远超军器监,长期看更省军费。数据俱在,不怕比对。”
“不止如此。”林逸走到书柜前,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叠图纸,“这是我离开前设计的‘标准化零件公差检验规’和‘批次质量追踪流程’。这次一并拿出来,作为神机坊‘质控规范’的一部分,请核查御史‘指正’。我们要让他们看到,神机坊卖的不仅是军械,更是‘标准’和‘方法’。”
这是将技术优势,转化为制度优势,堵住“奇技淫巧、靡费无度”的指责。
“柳兄,”林逸转向柳乘风,“核查御史到来前后,坊区内外警戒提升至最高。所有陌生面孔,尤其是京城口音、官差打扮的,一律暗中监控,记录其行踪、接触人员。但切记,不可阻拦,不可冲突,只需记录。”
“是!”
“韩队正,山中的‘林字营’,加速整训。从今日起,每日加练两个时辰。另外,挑选一百名最精锐、最可靠的,组成‘应急队’,装备最好的弩机和皮甲,秘密驻扎在坊区与山中营地之间的几处备用据点,随时听调。”
“遵命!”
一道道指令清晰下达,众人领命而去。书房内只剩林逸与苏婉清。
“夫君,”苏婉清轻声问,“郡王爷那边……”
“我已去信。”林逸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工棚的灯火,“告诉他核查之事,也请他务必在京中稳住。只要北疆战事顺利,些许账目核查,动摇不了根本。但若北疆有失……”他没说下去,但意思明确。
“郡王爷回信了吗?”
“刚收到。”林逸从怀中取出一封短信,递给苏婉清。
赵恒的信很短,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很急:“京中风雨已至,弹劾汹汹,然陛下尚未表态。太子病重,三皇子暂摄,东宫一系全力反扑。北疆狄人游骑近日异常活跃,疑为大举进犯前兆。核查之事,料是多方角力,勿惧,亦勿怠。神机坊乃北疆臂助,万不可乱。一切保重,待吾破敌之后,再叙。”
信末,有一行几乎看不清的小字:“杜(鸿渐)有密信至,言‘静观其变,江南勿乱则北疆可安’。此人或可引为奥援。”
苏婉清看完,眉头微蹙:“郡王爷处境,果然艰难。杜鸿渐此意,是让夫君务必稳住江南,尤其是江州运河,这关系到北疆后勤。”
“不错。”林逸点头,“所以江州那边,我们也需再加一道保险。”他提笔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沈青璃,请她加紧护商队训练,确保运河万无一失;另一封给周文焕(已回京),以请教为名,含蓄提及顾言之南下核查之事,请他在“合规”范围内,予以“关注”。
信刚封好,明轩匆匆进来,手中拿着一份拜帖:“公子,门外有人求见,自称是‘故人之后’,姓吴,从江州来,有要事面呈。”
姓吴?江州?林逸心中一动:“是吴老板的家人?”
“不,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说是……墨韵斋吴老板的侄子,奉叔父遗命,送来一件东西。”
吴老板死了?林逸与苏婉清对视一眼。
“请他到偏厅。”
偏厅内,一个身着素服、面容憔悴的年轻人局促地站着。见到林逸,他噗通跪倒,双手捧上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扁平木盒:“草民吴远,叩见林大人。叔父他……三日前在江州狱中‘暴病身亡’。临去前,托狱卒辗转将此物交给草民,命我无论如何,必须亲手交到林大人手中。”
林逸接过木盒,入手沉重。他示意明轩扶起吴远,自己走到灯下,小心打开油布。木盒没有锁,揭开盒盖,里面是厚厚一叠泛黄的纸张,最上面是一封信。
信是吴老板亲笔,字迹颤抖,显然写于病中或受刑后:
“林大人台鉴:小老儿命不久矣,自知难逃灭口。然助纣为虐,补绘险图,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唯有一事,如鲠在喉,不敢不报。谢云澜所持阴山秘道图,小老儿在补绘时,曾见原图边缘有极淡的印鉴残痕,似是前朝宫廷秘藏‘山河院’之印。此印图样,小老儿年轻时在将作监一本残卷中见过。若此图为真,则其来源恐非谢家或东宫所能有,或涉及更早、更深的隐秘。另,补图时,谢家幕僚曾无意透露,图最终要送至北疆‘某位贵人’之手,而非东宫。小老儿思之极恐,特将原图残痕摹下,连同小老儿毕生所绘各地山川险要草图百幅,一并奉上。或于大人将来有用。吴某绝笔。”
林逸心中巨震。前朝“山河院”印鉴?那是传闻中专司测绘天下险要、为皇室秘藏的机构,前朝灭亡时已毁于战火。若阴山秘道图真是山河院旧物,那它的流传和现世,背后牵扯的恐怕是跨越朝代的大秘密!
他快速翻看下面的纸张。前面几张是精细摹画的残痕,确实是一个古朴的方形印鉴,文字模糊,但“山河”二字依稀可辨。后面则是厚厚一沓各类地形草图,江河山脉、关隘城池,笔法老到,标注详尽,堪称一笔巨大的财富!
“吴老板……可还有别的交代?”林逸沉声问。
吴远摇头,哽咽道:“叔父只说,林大人是忠正之人,这些东西交给大人,或许能赎他万一罪孽。另外……叔父让我转告大人,谢云澜在狱中时,曾有神秘人探望,他隔着墙听到‘阴山’、‘换天’、‘从龙’等只言片语,探望者口音……像是北边人。”
北边人!探望一个关押在江南的死囚?林逸背脊生寒。
“吴公子请节哀。”林逸郑重收好木盒,“吴老板的后事……”
“草民已料理完毕。叔父遗愿,骨灰撒入运河,他说……愧对运河养育之恩。”吴远抹了把眼泪,“大人,东西已送到,草民这就告辞。”
“且慢。”林逸示意明轩取来一包银子,“这些银两,吴公子拿去安身立命。若暂无去处,可留在宣州,神机坊正缺绘图匠人。”
吴远推辞不过,千恩万谢地收下,随明轩去安置。
书房内,林逸将吴老板的信和摹本给苏婉清看了。两人沉默良久。
“山河院……前朝秘藏……北边贵人……”苏婉清喃喃道,“夫君,这张图的背后,恐怕比我们想的还要可怕。它可能根本不是太子或谢家能掌控的东西,他们或许也只是……棋子。”
“甚至是弃子。”林逸目光冰冷,“用来吸引目光,掩盖真正的布局者。婉儿,将这些摹本和草图,用我们最保密的方式,誊抄一份,密送郡王爷。原件封存,除你我之外,任何人不得再阅。”
“是。”
夜已深,秋风呼啸。
林逸站在院中,仰望星空。北疆战云,朝堂暗箭,江南核查,还有这扑朔迷离的前朝秘图……所有的压力,如同这越来越冷的秋风,从四面八方袭来。
但他心中却异常沉静。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神机坊是他和婉儿一手打造的根基,“林字营”是正在磨砺的利刃,江州有沈家盟友,朝中有赵恒和周文焕的照应,暗处还有竹翁这样的隐者……他已不是刚穿越来时那个孤立无援的赘婿。
“夫君,天凉了。”苏婉清为他披上一件外袍。
林逸握住她的手:“婉儿,怕吗?”
苏婉清靠在他肩头,声音轻柔却坚定:“有夫君在,有这满坊灯火在,妾身什么都不怕。我们一手一脚建起这基业,不是为了在风雨中垮掉的。谁想来查,谁来夺,便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神机’。”
林逸揽住她,望向北方。
是啊,该让有些人看看了。
磨砺已久的剑,是时候出鞘,试其锋芒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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