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过一场急雨,将连日来的燥热暑气冲刷掉不少。庭院里的青石板湿漉漉的,缝隙里冒出些翠绿的苔藓,空气里满是泥土和草木被雨水洗过的清新气息,微凉的风穿过廊庑,带来几丝难得的舒爽。
苏宅密室里,那股药味和血腥气已被换上的新炭和几束晾干的艾草驱散大半。但气氛依旧凝重,如同绷紧的弓弦。
阿青被强令在隔壁静室卧床休养,云织在一旁照料。密室里此刻只剩下苏绣棠和谢知遥两人。
那张宽大的黄花梨木书案上,摊开着从静妃密室取得的全部证据原件。几张泛黄的纸笺在晨光透过气窗的微弱光线下,显得更加古旧脆弱,上面那些清奇却罪孽深重的字迹,如同毒蛇般盘踞。
旁边,是几份已经誊抄完毕、墨迹已干的抄本。用的不是寻常宣纸,而是特制的、与宫廷奏章用纸近似的澄心堂纸,纸色微黄,质地柔韧,墨迹渗透均匀,显得格外庄重。
苏绣棠就站在书案前。
她换下了昨夜的寝衣和披风,穿着一身沉香色的杭绸褙子,颜色沉静,只在衣襟和袖口用同色丝线绣着疏落的缠枝莲暗纹,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头发依旧只是简单地在脑后绾了个髻,用一根乌木长簪固定。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下青影未褪,但那双眼睛在晨光里却异常清澈明亮,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寒潭,清晰地映着案上的纸张。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几张原件,最终停留在关于先帝六皇子赵玦夭折记录的那一页,还有旁边几张涉及利用内务府渠道结党营私、秘密蓄养私兵、打造违禁军械的指令抄本上。
“不能全部呈送。”苏绣棠的声音在寂静的密室里响起,平静而坚定,“皇后娘娘虽地位尊崇,但与静妃多年不睦,宫中耳目众多,直接呈送全部证据,风险太大。一旦走漏风声,或是皇后娘娘有所迟疑,我们便是自投罗网。”
她的目光从那些纸张上抬起,看向谢知遥:“我们需要有所取舍。呈送最能触动皇后娘娘,也最能体现静妃危害皇室、动摇国本之罪的部分。”
谢知遥今日穿得格外正式。一身石青色的一品侯世子朝服,袍服上绣着精致的麒麟补子,腰间束着玉带,悬挂着代表身份的玉佩和荷包。他站在书案另一侧,身姿挺拔,面容沉肃,周身散发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与沉稳气度。闻言,他微微颔首:
“你的意思是,重点放在涉及皇嗣旧案,以及她结党营私、蓄养私兵这些直接威胁皇室安全和朝纲稳定的证据上。至于苏家案的直接指令……暂时保留?”
“是。”苏绣棠点头,指尖在那几份选定的抄本上点了点,“苏家之仇,是我私仇。虽然静妃因此敛财,但若单独呈送,分量未必足够撼动一位经营多年的宠妃。但谋害先帝皇子、暗中勾结朝臣武将、私蓄武力……这些,任何一条都足以让她万劫不复,也会让皇后娘娘,乃至陛下,都不得不高度重视,彻查到底。”
她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皇嗣之事。皇后娘娘早年丧子,此乃她心中最深切的痛楚和遗憾。若让她知道,静妃可能染指过谋害皇嗣这等罪行……无需我们多言,她必不会放过。”
谢知遥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俯身,仔细看着苏绣棠筛选出的那几份抄本内容,确认无误后,道:“联络渠道已经确认。家母与皇后娘娘的弟媳、承恩公夫人素有往来,算是世交。昨日已递了帖子,以母亲入宫请安、我随侍为名,约定今日午后前往坤宁宫。这是目前最稳妥、也最不易引起长春宫警觉的路径。”
苏绣棠轻轻舒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连日紧绷后的些许松弛,也带着对即将到来的关键一步的郑重。她将选定的几份抄本,连同那份关于六皇子记录的原文摹本(因其特殊性,苏绣棠亲手摹写了一份,力求笔锋神韵俱在),小心地放入一个扁平的、没有任何纹饰的紫檀木长匣中。匣子内部衬着柔软的素缎,将纸张妥帖固定。
“一切小心。”她将木匣双手递给谢知遥,目光与他相接,那里面有关切,有信任,更有不容有失的决然。
谢知遥接过木匣,入手微沉。他没有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沉稳与坚定,便是最好的回答。
午后未时,日头偏西,但阳光依旧炽烈。经过雨水的洗刷,皇城的琉璃瓦和朱红宫墙显得格外鲜亮刺目。
定北侯府的青帷马车稳稳地停在宫门外。车帘掀开,先下来的是定北侯夫人。她今日穿着符合一品诰命规制的深青色蹙金绣云霞翟鸟纹大袖衫,头戴五翟珠冠,面容端庄,仪态雍容,虽已年过四旬,但保养得宜,风韵犹存,眉宇间带着侯府主母特有的威仪与从容。
谢知遥紧随其后下车。他依旧穿着那身石青色世子朝服,身姿笔挺,落后母亲半步,恭敬地虚扶着她的手臂。
递牌、查验、通传……一套流程走过,母子二人在引领太监的带领下,缓缓步入宫门。他们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特别的关注——定北侯夫人定期入宫向皇后请安是常例,世子随侍也说得过去。
穿过重重宫阙,越往里走,环境越发肃穆庄严。坤宁宫作为中宫皇后居所,规制比长春宫更为宏大开阔。殿宇巍峨,飞檐斗拱,丹陛高耸。庭院中种植的多是苍松翠柏和寓意吉祥的牡丹、玉兰,而非长春宫那般刻意营造的清幽竹林。空气里弥漫的也不是宁神的檀香,而是一种更清冽、更持久的、类似沉水香的气息,庄重而威严。
在偏殿外稍候片刻,便有一名穿着深青色女官服饰、约莫四十余岁、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掌事女官迎了出来。她对着定北侯夫人微微一福,声音平稳清晰:“侯夫人安好,世子安好。娘娘已在殿内等候,请随奴婢来。”
这便是坤宁宫的掌事女官,秦尚宫。她在宫中资历极深,是皇后的绝对心腹,行事严谨,滴水不漏。
偏殿内光线明亮,陈设华贵而不失庄重。地面铺着厚厚的波斯进贡的栽绒地毯,图案繁复艳丽。多宝阁上陈列的多是些礼器、玉山子、以及御赐的珍玩。正面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嵌螺钿凤纹宝座,铺着明黄色的锦缎坐褥。
皇后沈氏端坐于宝座之上。
她今日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凤纹常服,并非最隆重的大礼服,但颜色已是皇后专属。衣料是顶级的云锦,上用金线、彩丝绣着翱翔九天的凤凰和祥云纹样,在殿内光线下流转着华贵雍容的光泽。头发梳成高耸的朝天髻,戴着一顶赤金累丝点翠凤凰冠,凤嘴衔下的珍珠流苏长及肩头,纹丝不动。她的面容保养得极好,看不出具体年纪,眉目端庄秀丽,只是眼角细密的纹路和略显深刻的法令纹,透露出岁月与久居高位沉淀下的威严与沧桑。那双凤眸平静无波,看人时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居高临下的审视,但并不咄咄逼人,反而有种久经风浪后的沉稳。
定北侯夫人带着谢知遥上前,依礼参拜:“臣妇(臣)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侯夫人免礼,谢世子请起。”皇后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切,“赐座。”
秦尚宫早已指挥小宫女搬来两张紫檀木绣墩。母子二人谢恩后,才侧身坐下。
皇后与定北侯夫人寒暄了几句,问了问老侯爷的身体,又夸赞了几句谢知遥“年少有为”、“侯府后继有人”之类的客套话。定北侯夫人一一得体应对,言辞恭谨而不失亲近。
聊了片刻,定北侯夫人适时地以“想起还要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为由,起身告退。皇后含笑允了,命秦尚宫亲自送她出去。
偏殿内,便只剩下皇后、谢知遥,以及侍立在皇后身侧阴影里的两名心腹宫女。
气氛似乎并无变化,但谢知遥能感觉到,那看似温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探究与重量。
他起身,再次躬身行礼,这一次,姿态更加恭敬,语气也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娘娘,臣今日随母入宫请安,实则是有一件关乎宫闱安宁、前朝稳定的要事,冒死禀报。臣近日机缘巧合,获得一些证据,涉及甚深,臣年轻识浅,不敢擅专,亦恐处置不当,酿成更大祸患。思来想去,唯有呈送娘娘圣裁,方是正道。”
他说得缓慢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在舌尖斟酌过。
皇后的神色依旧平静,只是那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凤眸,看向谢知遥,那目光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
“哦?关乎宫闱前朝?谢世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若有虚言,或是受人蒙蔽,即便定北侯府世代忠良,也难逃干系。”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久居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严。
谢知遥撩起袍角,单膝跪地,双手将那个紫檀木长匣高举过头顶,声音坚定:“臣以谢氏满门忠烈、以臣自身前程性命担保,证据确凿,来源可靠,绝无虚言!此事……涉及已故皇子,亦涉及长春宫静妃娘娘,及其暗中经营多年、化名‘灰隼’的诸多不法行径!”
“灰隼”二字一出,皇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那个朴实无华却透着沉甸甸分量的木匣上。殿内安静得能听到铜漏滴水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风吹过松柏的沙沙声。
良久,皇后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秦尚宫。”
一直侍立在门边阴影里的秦尚宫立刻上前,无声地接过谢知遥手中的木匣,检查了一下匣锁,确认无误后,才双手捧着,躬身呈到皇后面前的紫檀小几上。
皇后没有立刻打开。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光滑冰凉的匣盖,指尖在那毫无纹饰的木面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她用一把随身携带的小巧金钥匙,打开了匣子上的暗锁。
匣盖掀开,露出里面衬着素缎的几份纸笺。
皇后拿起最上面一份,展开。
起初,她的神情依旧是那种惯常的、带着审视的平静。但随着目光在字里行间移动,那份平静如同冰面般,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捏着纸张边缘的手指,指节渐渐绷紧,泛出青白的颜色。当她看到那份关于先帝六皇子赵玦落水“意外”夭折的详细记录,以及旁边附着的、摹写下来的、与“灰隼”指令笔迹神韵高度一致的批注时,她的呼吸骤然一滞!
那张端庄威仪的脸上,血色仿佛瞬间褪去,又迅速被一种铁青的怒意所取代。凤眸之中,平静被打破,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震惊、愤怒、以及一种被触及最深痛楚的尖锐痛楚!
“好……”皇后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好一个温婉贤淑、与世无争的静妃!好一个藏在深宫、搅动风云的‘灰隼’!”
她猛地将手中的纸笺拍在身旁的小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那力道之大,让几上的茶盏都跳了一跳。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秦尚宫和两名宫女立刻屏住呼吸,将头垂得更低。谢知遥依旧单膝跪地,垂首不语,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上方传来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凛冽寒意与滔天怒意。
皇后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几口气,仿佛在极力平复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怒火。再睁开眼时,眼中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转化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杀意与决断。
她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谢知遥,目光复杂,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
“这些证据,本宫收下了。”皇后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冻彻骨髓的寒冰,“告诉你背后那位……心思缜密、勇气可嘉的姑娘。”
她果然猜到了。谢知遥心中微凛,却并不意外。
皇后继续道,每一个字都说得缓慢而清晰:“此事关乎国本,涉及龙裔,更牵扯前朝后宫无数隐秘。本宫身为皇后,统摄六宫,绝不会坐视此等祸国殃民、戕害皇嗣的毒妇逍遥法外!”
她顿了顿,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让她暂且隐忍,保全自身,莫要再贸然行动,打草惊蛇。静妃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垂死反扑必然酷烈。你们需固守待机,保护好手中的人证物证,尤其是……那位从南边来的周嬷嬷。待本宫筹划妥当,自有分晓。”
这已经是明确的庇护和承诺。
谢知遥心中大石落地,恭声道:“臣代……谢娘娘恩典!必当谨遵娘娘懿旨!”
皇后沉吟片刻,目光再次扫过匣中那些证据,尤其是关于苏家案的部分(虽然未呈送原件指令,但一些旁证已能说明问题),缓缓补充道:
“至于她苏家当年的冤屈……待此案尘埃落定,真凶伏法,本宫自会向陛下进言,陈明原委。苏家忠良商户,无辜蒙难,理应还其清白,追封哀荣,以慰亡魂,以正朝纲。”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定心丸。
谢知遥再次深深叩首:“臣,叩谢娘娘天恩!”
申时末,日头西斜,暑气重新蒸腾起来。
定北侯府的马车缓缓驶离宫门,汇入京城喧嚣的街市。
车厢内,谢知遥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方才在坤宁宫偏殿那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觐见,其间的紧张、博弈、以及最终获得的承诺,消耗的心神不亚于一场激烈的战斗。他的后背内衫,早已被冷汗浸湿,此刻贴在身上,微凉。
定北侯夫人坐在他对面,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目光平静地看着窗外流逝的街景,并未多问一句。有些事,不需言明,母子之间自有默契。
马车驶回苏宅时,暮色已开始浸染天际。
密室内,烛火再次点亮。
苏绣棠依旧站在那里,姿势几乎与谢知遥离开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案上多了几份新送来的、关于外面谣言有所发酵和“锦棠记”分号被刁难的最新消息。她的眉头微微蹙着,直到听到脚步声,看到谢知遥安然无恙地走进来,那蹙起的眉头才缓缓舒展。
无需多言,谢知遥从怀中取出那个已经空了的紫檀木匣,放在书案上,然后将皇后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当听到皇后那句“告诉她背后那位姑娘”时,苏绣棠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当听到皇后承诺会向陛下进言,还苏家清白哀荣时,她一直撑在案沿、指节发白的手,终于微微松开了力道。
良久,她轻轻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息,那气息里似乎带着积压了太久的沉重,也带着一丝拨云见日的微光。
“皇后娘娘既已接手,并做出如此承诺……”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静妃的覆灭,便已注定。区别只在于,时间早晚,以及……她最后会拉着多少人陪葬。”
她走到窗边,推开了一丝缝隙。夏夜微热的风带着市井隐约的声响吹进来,拂动她额前几缕碎发。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如皇后娘娘所言,隐忍,固守,确保周嬷嬷和我们自身的绝对安全。”她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眼神悠远而坚定,“然后,耐心等待。等待皇后娘娘在宫中布下天罗地网,等待陛下看到那些铁证如山的罪孽,等待……最后的审判降临。”
她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穿透夜幕:
“这场持续了太久、沾满了鲜血的噩梦,终于……快要醒了。”
密室烛火摇曳,将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投在墙壁上,与窗外无边的夜色,渐渐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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