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上得飞快,仿佛王胖子早就备好了料,就等我们人到。
刚子默不作声地把一瓶青岛推到我面前,瓶盖已经被他拧开,边缘干干净净,连点铁皮毛刺都没有。
他还是那副老样子,黑框眼镜片上蒙了层薄灰,几个清晰的指印赫然在上——准是又一边修电脑一边不自觉地摸脸。头发乱得像鸟窝,几根倔强地翘在头顶,那件万年不变的格子衬衫领口已经泛黄,手腕上那块旧手表还是高中时他爸给的,表带磨得边缘发亮,像镀了层时光。指尖的老茧比记忆里更厚实粗糙了,是常年拧螺丝、拆机箱磨出来的印记。
“喝?”他声音闷闷的,问完就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抠着啤酒瓶身的标签,那标签被他抠得卷了边,露出底下湿漉漉的玻璃。
我接过瓶子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激得我打了个舒服的哆嗦,这感觉,比在城里那些高级酒吧里喝几十块一杯的威士忌要舒坦一百倍!
这时阿飞才像是刚注意到我,缓缓抬起头,冲我扯了扯嘴角,勉强算是个笑容。
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终于看清了他——瘦得几乎脱了相,颧骨高高凸起,像两座小山包,眼窝深深地陷下去,那黑眼圈浓重得像是被人迎面揍了两拳。
身上那件棉袄皱巴巴的,领口处赫然沾着一块明显的油渍,露出的手腕细得吓人,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上面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头发也长了,凌乱地遮住半只眼睛,笑的时候只有一边嘴角勉强上扬,连当年那对标志性的、笑起来能反光的小虎牙,也仿佛失去了露面的勇气,藏在了干涩的嘴唇后面。
“卫柠,好久不见。”
他声音沙哑得像吞了一把粗砂子,说完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抠着塑料桌角的边缘,把那块地方都抠得发白起毛了,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看着像是工地上那种洗不掉的油污。
“我靠,你小子怎么瘦成这鬼样子了?”
我皱着眉头跟他碰了下杯,啤酒沫溅出来,落在他灰扑扑的袄子上,他只是随手胡乱抹了两下。
“工地上忙,天天……加班。”
话没说完,他就仰头灌了半杯酒下去,玻璃杯撞在牙齿上,发出“咔嗒”一声脆响,听得我心口莫名一紧。
“来咯!辣子鸡来咯!”王胖子洪亮的嗓门打断了这片刻的凝滞。
他端着个巨大的托盘,胖乎乎的手有些稳不住,红亮的菜汤随着他的脚步晃出几滴,洒在油腻的地面上。
“卫柠回来啦!胖子我特意多放了两把辣椒,保准还是你记忆里那个味儿!”
他用胳膊上套着的、同样油乎乎的袖套擦了把脸上的汗,结果蹭得额头更亮了,
“不够辣再喊我!管够!”
那红亮亮的鸡肉块紧紧包裹着焦香的干辣椒,霸道的香味“轰”地一下炸开,瞬间占据了所有人的鼻腔。
我夹起一大块塞进嘴里,滚烫的辣意直冲脑门,辣得我眼泪都快飙出来了,可就是这熟悉又刺激的味儿,是大城市那些精致餐厅里永远吃不到的、带着烟火气的踏实。
几轮酒下肚,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臭军又开始了他标志性的吹牛逼环节,手舞足蹈,唾沫星子都快溅到菜盘里了:
“跟你们说,哥们儿前些天接了个大活!就咱们初中那破教学楼,翻新装修,这一单下来,到手稳稳的这个数!”
他伸出一根手指,得意地晃了晃,
“十万!知道不?连校长见了我都主动递华子,拍着我肩膀说下次有活还找我!”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走上了人生巅峰,
刚子在一旁毫不客气地泼冷水,语气平淡却精准打击:
“别吹了。上次给城南小学干的那个活,尾款拖了快半年,结了吗?”
他说话永远这么一针见血,可我们没人会怪他——当年臭军考试作弊被逮个正着,是刚子第一个站出来,硬邦邦地对老师说“跟他没关系,纸条是我的”,回去后被他爸用皮带抽得半个月没法正常坐着。
“那……那都是老黄历了!”
臭军被戳到痛处,尴尬地摆摆手,连忙灌了口酒掩饰,随即又把话题扯到更远的过去,
“哎,你们还记得不?当年我追隔壁班李雪,憋了三天憋出封情书,结果他妈把人家名字写错了,‘雪’字写成了‘雨’字!被她那个大嘴巴同桌当着全班面念出来,我他妈当时还怪卫柠没帮我检查……”
他说着自己都乐了,用力拍了下大腿,
“现在想想,真他妈蠢得冒泡!哈哈哈哈!”
我笑得直接趴在了桌子上,肩膀直抖:
“你还好意思说!后来要不是我请你连吃三天炒粉,你能跟我说话?”
刚子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虽然只是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耳朵却悄悄红了,他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低声嘟囔:
“当年也是傻,居然会帮你这种家伙作弊。”
一片笑闹声中,只有阿飞的笑容显得格外虚浮,像是用浆糊勉强贴在脸上的,毫无生气。
当我们吵吵嚷嚷地回忆糗事、互相拆台的时候,他不是低着头,死死盯着火锅里咕嘟冒泡的油汤水面,就是眼神放空,茫然地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影车灯。路灯那昏黄的光线落在他侧脸上,仿佛给他眼底蒙上了一层擦不掉的灰尘。
他喝酒比谁都凶,我们小口抿着,他直接端起杯子往下灌,刚子看不下去,伸手按住他的酒杯,眉头紧锁:
“别喝了,你胃什么情况自己不清楚?忘了高中那回,就吃了一碗麻辣小面,疼得在宿舍床上打滚的事了?”
“高……高兴嘛,”
阿飞执拗地、却又没什么力气地推开刚子的手,又给自己满上一杯,泡沫溢出来流了一桌,
“柠狗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咱们兄弟……难得聚这么齐。”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说完赶紧偏过头咳了两声,试图掩饰过去。
我静静地看着他,脑海里突然闪过高中时的画面:
那年冬天我打篮球崴了脚,是他二话不说,蹲下来就把我背起来往医院冲。那时候的他多壮实啊,背着我跟背一袋米似的,脚步稳当,跑前跑后垫付医药费时,还梗着脖子说“是兄弟就别说钱,伤感情”。
可现在的他,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眼里曾经像野火一样燃烧的光,早就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
桌角的空啤酒瓶越堆越高,像座小小的透明堡垒。
我们碰杯的清脆响声、毫无顾忌的放肆大笑、隔壁烤串摊老板中气十足的吆喝、以及对街汽修铺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谱写成一首独属于这条老街的、热闹而鲜活的生命交响曲。
可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热闹底下,潜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对劲,就像老街那些看似平整的青石板路下面,暗流汹涌,看着平静,实则布满了看不见的坑洼与裂缝。
我又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没了刚才那份纯粹的舒坦。
阿飞心里肯定压着事儿,而且不是小事。兄弟这两个字,不是白叫的。既然看见了,就不能当看不见,总得替他分担点,扛起点什么。
我盯着他面前那个再次空了的酒杯,心里暗暗盘算着,等会儿散场,非得把他单独拉到一边,好好问个明白不可。
这狗日的生活,到底把他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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