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恬并未与邓蝉详谈。
初次见面,忌讳交浅言深。
况且眼下时机未到,多说无益。
她让她暂且放下烦忧,先去陪伴邓婆过节:“你一路辛苦,此事需从长计议,不急在这一时。邓婆时常念叨你,今日佳节,难得团聚,莫要让她久等担忧。”
邓蝉被程恬一番言语搅动心绪,但心里也确实记挂着阿娘,甚至有几分愧疚。
见过河南道惨状,她更珍惜眼下的平静生活。
她便暂时按下满腹疑问,转身去了外间,陪着邓婆说话。
邓婆见女儿出来,忙拉着手问长问短,邓蝉却反将话题引到程恬身上,试探着问阿娘对这位娘子的看法。
邓婆絮絮叨叨地夸赞起程恬的宽厚聪慧、持家有道,邓蝉听着,心中对程恬愈发感到好奇。
千秋节次日,喧嚣渐歇。
神策军把守各处,金吾卫反倒清闲,王澈也得了轮休。
程恬便对他提议,城里固然热闹,却十分拥挤,不如出城走走,散散心。
王澈自然无有不从。
夫妻二人换了简便衣裳,出了里坊,向城门走去。
如今把守各城门的,已全数换成了神策军兵士,他们身着褐色军服,腰佩横刀,对进出百姓呼来喝去。
二人还未接近城门,便见一阵骚动。
守城门的神策军,正粗暴地推搡着一个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的男子,将他往外赶。
“滚开,臭要饭的,长安城也是你能进的地方?”兵卒满脸嫌恶,骂骂咧咧,一脚踹在那人腿弯处。
那男子似乎已经耗尽了力气,被踹得踉跄跌倒在地,挣扎了几下竟没能爬起来。
他浑身污浊,头发板结,瘦得脱了形,确实与乞丐无异,如今气息奄奄,嘴唇干裂,只剩一双眼睛还望着城门的方向。
王澈见状,眉头紧锁,对跋扈的神策军愈发不满。
纵然是乞丐,又何至于如此对待?
程恬轻轻拉了他的衣袖一下,低声道:“郎君,那人看着可怜,怕是快不行了,咱们去看看吧。”
王澈握住她的手,让她安心。
随后他大步上前,道:“几位,此人蓬头垢面,但也是一条性命,何必如此驱赶?”
那神策军兵士斜睨了王澈一眼,见他衣衫鞋履普普通通,嗤笑道:“此人形迹可疑,试图冲撞城门,我等依律驱逐,有何不可?而且,他身上说不定带着疫病,上头有令,严禁流民入城滋扰,我们也是按令行事。”
王澈知道跟这些人理论无用,便道:“既然如此,此人交由在下处置可好?总不能让他就这么死在城门口。”
那兵士乐得省事,摆摆手:“随你便吧!”
说罢,便不再理会。
王澈见那倒地男子情况危急,便与程恬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上前,将男子扶起。
程恬取出水囊,小心地给他喂了几口水。
男子喉咙滚动,艰难地吞咽着,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你从何处来?可是来长安寻亲?”王澈赶紧问道。
那男子喘息片刻,用尽力气挤出几个字:“我……我要面圣……”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王澈大为震惊。
一个狼狈枯瘦的乞丐,居然说要面圣,此事实在蹊跷,或许他的身份并不是普通流民。
若看守城门的是金吾卫的兄弟,他直接将人交给金吾卫即可,但现在旁边都是神策军,王澈信不过他们。
考虑到带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回家多有不便,程恬提议道:“郎君,不如先送他去玉真观吧,长清真人慈悲为怀,应会救治。”
王澈觉得有理,人命关天,他不能见死不救。
当下他也顾不得许多,直接背起这人,程恬在一旁扶着,二人迅速离开了城门口,直奔玉真观。
长清真人见他们送来一人,并未多问,立刻安排客室,命童儿准备药汤热水。
在替此人更换衣物、擦拭身体时,道童从内衫夹层中,发现了几封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信,以及带有污损的过所文书。
王澈打开一看,顿时吃了一惊。
文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姓名、籍贯、官职,此人正是河南道监察御史、左补阙——郑怀安!
补阙虽是七品,却是朝廷清要之职,掌讽谏供奉,有权参与廷议,更有直接向皇帝上封事奏报之权,地位特殊,便是高品官员亦不能对其轻慢。
王澈不敢怠慢,连忙将此事告知程恬和长清真人。
程恬与长清真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他们对此似乎早有预料。
长清真人叹息一声,只道:“且先救人。”
大约半日后,这位“乞丐”官员终于悠悠转醒。
看清所处环境后,他挣扎着想要行礼道谢。
“不必多礼,大人身体虚弱,还需静养。”王澈连忙按住他。
他按耐不住心中疑惑,问道:“郑补阙,您为何会……弄成这般模样?还有昏迷前,您说要面圣,所为何事?”
那人确认了文书完好后,才嗓音沙哑地说道:“在下郑怀安,忝为监察御史里行补阙,此次冒死进京,就是要面见陛下,禀报惊天灾情。”
“什么灾情?”王澈惊愕道。
郑怀安神色悲愤:“蝗灾!河南道、河北道,数州之地,蝗灾肆虐,赤地千里啊!下官奉命巡查,所见惨状,不忍卒睹,庄稼颗粒无收,百姓以草根树皮为食,饿殍载道,路旁死尸枕藉,腐臭熏天,却无人掩埋!”
他描述着沿途所见,字字血泪,声音颤抖:“如此大灾,地方官员竟隐匿不报,连刺史大人都劝阻下官上奏。下官无奈,只得弃了官袍,扮作流民,一路跋涉,拼死才来到长安,就是要面见陛下,陈说灾情,请朝廷速速赈济!”
王澈听得目瞪口呆。
河南道面积辽阔,从汴州到长安,足有千里之遥,郑怀安竟一路孤身赶来,可见情况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他久居长安,虽知神策军跋扈,朝政或有弊端,却从未想过天下已糜烂至此,如此大灾竟敢知情不报,连地方刺史都阻挠言官。
大唐历史上蝗灾屡见不鲜,每一次都是巨大的灾难,若真如郑怀安所言,后果不堪设想!
郑怀安喘息片刻平复情绪,又疑惑地问道:“为何如今守御城门、稽查过往的,似乎不是金吾卫了?”
王澈面露苦涩,将金吾卫如何被构陷、权力如何被神策军夺取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郑怀安听罢,痛心疾首:“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北司宦权如此膨胀,隔绝圣听,把持朝政,那田令侃如今还有谁能制衡?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王澈闻言,心神激荡,欲言又止。
郑怀安见他神色,以为他是惧怕被牵连,神色决然道:“恩人不必害怕,我绝不会连累二位。我此次孤身前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切罪责郑某一人承担,便是拼却这项上人头,血溅丹墀,也定要将灾情上达天听,绝不能让陛下再被蒙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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