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北风卷着雪粒子,在松花江下游的苍莽林海雪原间刮出凄厉的呼啸。
江北,一处被巨大原始松林环抱的隐秘山谷,错落隐藏着密营的木屋。
一股浓郁的油脂焦香和腾腾白汽,在零下四十度的酷寒中顽强地弥漫开来。
霜霞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妇女,正在旁边的雪窝棚里忙活着。
她掀开一口咕嘟冒泡的铁锅盖子——浓郁的鲜香裹挟着白雾“呼”地腾起,锅里深酱色的汤汁翻滚着大块带皮的狍子肉,粉条吸饱了肉汤变得透亮肥厚。
旁边另一口锅里,野鸡和榛蘑炖得熟烂交融,橙黄的鸡油和金黄的菌菇在浓稠的汤汁上浮着点点光彩。
小瓦罐里的飞龙汤更是清亮见底,汤面上漂浮着几朵嫩绿的去火婆婆丁,那极致鲜美的气味勾得人肚里馋虫乱拱。
秫秸盖帘一圈一圈地摆着白胖饱满的饺子,几个嫂子手指翻飞,正往里填着剁得细碎又拌足了猪油渣的野猪肉酸菜馅,酸冽清新的气息激发了野猪肉的浓郁香气,掩盖了肥腻,引得人食指大动。
这风雪密营,竟透出几分别样的“年味”。
主木屋里同样热气腾腾,却弥漫着截然不同的铁血气息。
“老冯来了!”戴鸿宾裹着一身寒气,掀帘走了进来。
他胡子眉毛都结满了白霜,一边跺着脚驱寒,一边解下武装带,毛瑟c96驳壳枪和一排装满备用弹匣牛皮弹盒扔在桌子上,同样散发出寒气。
“娘的,外头这风跟刀子似的!”他扭头冲外头吼了一嗓子:“霜霞,多下点饺子!给老冯先整口热乎的垫垫!”
他从带来的粗布褡裢里掏摸出几张用蜡油小心封住防水边角的破旧地图,小心地铺在桌子上。
厚重的帘子再次被掀开,冯仲云高大的身影风尘地走了进来。
他没有先去接霜霞匆匆端来的一碗飞龙汤,而是径直走到火塘边,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在通红的炭火堆上用力搓了几把,驱散寒气。
他扫了一眼起身敬礼的萧锋和正在整理地图的戴鸿宾,浓密的眉毛在火光映照下微微扬了扬,没说话,只是深深吸了口弥漫在帐内食物的香气和暖意,似乎想将这份难得的“人间气息”纳入肺腑,驱散风雪带来的肃杀。
霜霞手脚麻利地端上热气腾腾的大盆炖菜和瓦罐汤。
嫂子们将几大盖帘饺子下了锅。滚水里翻腾的饺子,如同此刻密营中表面平静下涌动的暗流。
冯仲云端起那碗清亮飞龙汤,吹了口气,喝了一大口,滚烫的汤汁入喉,暖流直下。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帐篷外风雪的呼啸和锅里滚水的咕嘟声:
“同志们,天寒地冻,咱们今天就提前过个年!不为旁的,只为提振精神,磨尖咱们这把杀敌的刀!”他环视众人,火光在他眼中跳动,言语间带着金石之声。
“我刚从特委那边回来,带回来一个顶顶解气的消息!”冯仲云放下碗,声调猛地拔高了一分,“江西苏区!第二次反‘围剿’!主力红军——打胜了!”
帐篷里瞬间静得只剩下木头爆裂的噼啪声和锅里的沸腾声。
“十五天!”冯仲云竖起一根粗壮的手指,用力点着,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雪地上的铁锤,“十五天!咱们中央红军在毛主席指挥下,从富田到建宁,横扫七百余里!五战!五捷!”
他的声音饱含力量,穿透着激动,“老蒋调来的二十万大军,被他一口吞掉了三万!”
“何应钦那剿总的招牌,被砸了个稀巴烂!从东固到中洞,从水南到白沙,再到广昌建宁,蒋光头的兵一触即溃,丢盔卸甲!那些被吹得神乎其神的德国顾问?什么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在咱们红军铁拳面前,跟纸糊的一样! 这一仗,”
冯仲云的目光灼灼,满面红光,“打出了威风!打出了信心!更打穿了敌人围追堵截的铁壁!”
冯仲云端起盛满饺子汤的粗瓷碗,滚烫的汤水映着他坚毅的脸:“让蒋光头好好尝尝咱们这只铁拳头的味道!也让咱们关东的敌人睁开狗眼看看——红军火种不灭!抗日烽烟烧遍大江南北! ”
声音在暖烘烘的帐篷里嗡嗡回响,“来!这头一口汤,敬千里之外浴血奋战的兄弟!”
“敬红军兄弟!”“干了!”众人群情激奋,包括霜霞几个妇救会成员都端起了汤碗,低沉的吼声透过厚厚的毛毡帐篷传出,与帐外凛冽的寒风碰撞。
冰冷的铁与滚烫的血,在那一刻交织。
热乎的狍子肉、香气四溢的野鸡炖蘑菇、飞龙汤、酸菜猪肉馅饺子的滋味暂时慰藉着辘辘饥肠,也短暂驱散了严寒的彻骨,让紧绷的精神稍微松弛片刻。
但很快,帐篷内气氛转向了凝重肃杀。霜霞收拾着碗筷,动作轻缓,竖耳听着。
那张不稳当的白茬木桌上,油灯的火苗随着门帘缝隙透入的冷风微微摇曳。
戴鸿宾将那张用蜡油特意封住边缘防潮的军用地图摊平。
地图纸张坚韧,多处被汗渍、磨损,用红蓝铅笔粗粝勾勒出的山川河流旁布满了蝇头小字标注。
火塘的光只能照亮一角,但上面几条蜿蜒、被红色箭头死死指向的蓝色行军路线,标注着“饭冢联队”,异常清晰。
“腊月廿三!消息!”戴鸿宾粗糙的手指重重戳在图上汤旺河畔一个叫“太平谷”的三岔口上。
“伪满第五军管区特务科内线情报,绝对可靠!饭冢联队主力,两千二百人,从佳木斯开拔,目标正是咱们汤原游击区!”
另一只手指迅速在地图上划过,“分兵三股:第一大队沿公路快速机动,配属骑兵中队骑兵150人,装备精良,九二步兵炮两门,山炮一门,重机枪数量翻倍,可能是攻坚先锋。”
“第二大队走山路,轻装,速度快,骡马拖曳的山炮没带,但歪把子机枪特别多,目标明确——包抄分割!”
“第三大队殿后,护送辎重,清一色驮马,速度慢但弹药足粮秣多!联队长饭冢朝吾大佐!这老小子,在第一大队屁股后头坐阵指挥!”
帐篷内安静下来,呼吸仿佛凝滞,只听见火塘里的木头轻微的“噼啪”声。
“鬼子这么大规模调动?”有人忍不住低声惊疑。
“兵力倒还在其次,”戴鸿宾眼神锐利如鹰隼,盯着地图,“麻烦的是饭冢这条日本狼,太他妈滑溜!从不按常理出牌!”
萧锋一直蹲在火塘边,此时也抬起了头,火光映着他沉静的脸。
“这饭冢朝吾,”戴鸿宾放缓了语气,“关东军士官学校出身,沾了皇道派的边,没大根基才被弄到这里来。但这家伙不是善茬!”
“‘九一八’那会儿在辽阳一带驻防,杀咱们游击队、抗日的百姓,是出了名的心黑手狠!他打仗有个特点,”戴鸿宾的手指在桌上重重敲了两下。
“遇弱敌,如狼似虎,杀尽屠绝!遇强敌或稍有阻滞不明态势……又他娘的像受惊的兔子,缩得飞快!”
“更麻烦的是,他还善用特务渗透、小股精兵分队穿插!尤其好搞‘斩首’这套鬼把戏!”
他的眼神扫过萧锋和冯仲云,“咱们以前几个密营被突袭,八成和他脱不开干系!这家伙情报极灵通,咱们队伍里……不太干净!”
冯仲云一直沉默地看着地图,手指顺着那条代表饭冢主力的粗大蓝色箭头移动,从佳木斯指向太平谷。
他的眉头紧锁着,浓重的忧色在眼底酝酿。
戴鸿宾的声音再次打破了沉寂:“路线基本确定。腊月二十三下午,第一大队必到太平谷西口。”
“按照饭冢这老鬼子的一贯作风,他会在这里停下来——派尖兵侦察隘口西岭,如果遇阻,一定会死命突击。”
冯仲云的瞳孔骤然一缩!戴鸿宾的手指随即点向地图上一个尖锐的、如同鹰喙般的地形标记!“鹰嘴涧!壶口窄,两壁冰封百丈高,悬冰如剑!饭冢这步,是险棋,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他猛地抬头,眼中再无半丝犹豫,只有铁与火的决断:“险地?就让它变坟场!”
冯仲云的声音如同洪钟,“戴鸿宾!你安排得力人马给我钉死在隘口西岭,作诱饵!示弱!让他们以为只有一道薄薄的防线!钉子要钉得狠,扎出血!逼他慌!逼他乱!逼他不顾一切撞进鹰嘴涧这道鬼门关!”
他猛地转向萧锋,目光如同熔岩爆发,投向那个身影:“萧锋!”
萧锋早已站起,沾着枪油污迹的粗糙手指紧握着那支保养完毕、散发着冰冷杀气的三八马枪枪管。“在!”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鹰嘴涧的地势,没人比你更熟!”冯仲云大步走到萧锋面前,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掌猛地抓住萧锋的双肩,“涧顶冰溜子!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提前一天给我爬上去!预设爆炸点!我要让鬼子一进那最窄的咽喉要道——天崩地裂!滚木礌石!让小鬼子好好享受一下冰火两重天!”
冯仲云的目光最后落在戴鸿宾身上:“鸿宾!立刻派人通知祁致中和许忠桓,必须在当日中午前进入伏击阵地。”
“联络一切可以联系上的山林队和民兵!封锁住太平谷南北两侧所有小路!哪怕用人命堵,也要给我把这口袋扎死!”
“明白!”戴鸿宾重重点头。
冯仲云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如燃烧的炭火,逼视着帐篷内的每一张面孔:
“都听清了?这一仗,关系到整个游击区的存亡!关系到我们能不能替无数屈死的乡亲报仇雪恨!”
“我们没有援军!没有退路!更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只有这口气!这身铁骨!这一颗死也要咬下敌人一块肉的血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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