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县衙后堂，炭火烧得比公堂上更旺些，驱散了深冬的寒意。
林松被引至此处，心中虽仍带着几分面对官威的审慎，但已不似公堂上那般紧绷。
裴琰已褪去官袍，换了一身藏青色常服，坐在一张铺了厚垫的圈椅里，左腿伤处搭着软枕。
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份属于弱冠青年的清俊轮廓，在褪去官袍威仪后更显清晰。然而，眉宇间那股沉淀的沉稳与公堂上展露的果决交织，形成一种远超年龄的掌控感。
他坐在那里，便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剑，锋芒内敛却依旧令人不敢小觑。
裴七肃立一旁，如同沉默的影子。[大人伤未愈便如此操劳，昨夜沈家之事也得尽快禀明细节。]
“林先生，请坐。”
裴琰抬手示意，声音平和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却无居高临下之感，“公堂之上，律法为先，不得不肃。此刻唤先生前来，是为私谊，亦为民生。”
林松依言在下首坐了，姿态恭敬却不卑怯：“大人言重了。草民不敢当‘私谊’二字，但有所问，定当知无不言。”
他心中微动，这位年轻的裴县令待人接物分寸感极强，既有对恩情的感念，又不失主官的务实。
“先生不必拘礼。”
裴琰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林松身上，带着真诚的探究：
“沈家于我有救命之恩，那暖炕更是雪中送炭，解我寒厄。昨夜之事，若非裴七与村民合力，后果不堪设想。裴某在此，再谢先生及沈家援手之恩。”他竟微微欠身。
[他姿态放得如此之低，所求必大。暖炕之事，当是核心。]
林松连忙起身：“大人折煞草民！救死扶伤乃人之常情，何况大人乃一方父母。昨夜之事，大人秉公执法，为民除害，已是沈家与大青村之幸。”
裴琰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话题随即转入正题，条理清晰，显见早已深思熟虑：
“先生，那暖炕之法，实乃奇物。裴某亲身所感，其暖意均匀深透，远胜火盆，于御寒有奇效。
青川地处北境，冬日漫长酷寒，百姓苦不堪言。若能推广此法，实乃活命之德，惠民之政。”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锐意进取的光芒，却又被沉稳的责任感所包裹。
“此乃大人心系黎庶。”
林松应道，心中对这位年轻县令的务实和效率颇为赞许，“暖炕之法，确系草民家中机缘巧合，得一位流落至此的北地韩姓泥瓦匠指点，再由家中几个小子摸索实践而成。虽非独创，但其效显着。”
“先生过谦了。能将此法实践成功，惠及邻里，已是功德。”
裴琰语气恳切，展现出与其年龄不符的干练，“裴某有意在青川境内推广此法，以御寒冬。
然官府推行，需得熟谙此道之人指导。沈家既有此经验，裴某想请先生家中主事者，特别是大川叔及几位令郎，暂为官府‘暖炕匠作’，负责指导各乡各村盘炕事宜。”
他顿了顿，显然已将后续安排妥当：“官府会出具正式文书，言明沈家匠作身份，并支付合理工食银钱。如此，一则可使技术得以正确推广，二则沈家亦可得些贴补，三则……”
裴琰目光微凝，带着一丝年轻官员特有的、对基层民情的洞悉与维护：“有此官府文书在身，宵小之辈当知收敛。昨夜之事，裴某不愿再见。”
这最后一点，直指沈家安全，情义尽显。
林松心中大定！这安排简直再好不过！
有了官府背书和收入，既能解决沈家劳动力外出盘炕的后顾之忧，又能为家里带来稳定收益，最重要的是，裴琰这份维护之心，价值千金。
“大人思虑周全，草民代沈家上下，拜谢大人恩典！”
林松起身，郑重一揖，“草民回去便与大川兄及小子们分说，定当尽心竭力，不负大人所托！”
“如此甚好。”
裴琰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带着年轻人达成目标的爽利，“具体细则，裴七会与赵捕头商议，过两日便着人将文书与预付的工食银送至沈家。
沈家也可先为本村及近邻盘炕，积累经验。”
“是，大人。”他略作沉吟，想到家中长子沈林已近十八，又见裴琰态度温和，便试探着提及：
“大人，草民尚有一事，冒昧请教。家中长子沈林，年后便满十八。按云朝律例，男子年过二十未嫁娶者，需在里正处登记备案。
不知官府对此……可有强制婚配之规？草民想着，若他跟着官府办差，此事是否……”
裴琰闻言，了然地点点头，语气平和地解释道：“林先生不必忧心。云朝律例，旨在敦促婚配，繁育人口。对男子并无强制婚嫁之条。
男子年满二十，若尚未成婚，只需由里正造册，呈报县衙备案即可。官府会稍加留意，但不会强行指配。
此乃为掌握人口，便于日后若有合适人选或官媒协调时，能及时知会。
沈林既将随官府办差，此等小事，只需按时在里正处报备，说明情况即可，官府不会干预其自主择配。”
林松闻言，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连忙道谢：“多谢大人解惑！如此草民便放心了。”
林松再次郑重道谢，心中已开始盘算如何安排家中劳力。官府差事优先，但自家和村里的活计也不能落下，需得好好筹划。
裴琰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目光落在林松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令嫒宁玉，受惊可好些了？昨夜听闻她机敏退敌，小小年纪，胆识过人。”
[裴七密报提到那“辛辣土方”和墨云的异常亲近，此女似乎总有些不同寻常之处。是巧合，还是……？]
林松心中一凛，[来了！果然问起玉姐儿！]
面上却带着无奈的笑意：“劳大人挂心。小女只是情急之下胡乱用了些辛辣之物，侥幸退敌，实属运气。
昨夜受了惊吓，今日在家歇着，应无大碍。乡下丫头，野惯了，当不得大人赞誉。”
他再次将沈宁玉的举动归结为孩童的急智和运气。
裴琰点点头，不再深究：“无碍便好。先生归家后代裴某问候一声。若无他事，先生可先行返家，家中想必事务繁多，就不多留先生了。”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一个村女，再机灵也有限。眼下暖炕推广才是重中之重。]
“谢大人体恤，草民告退。”
林松再次行礼，在裴七的引领下退出了后堂。走出县衙大门，冬日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他回头望了一眼那肃穆的黑漆大门，心中感慨万千。
这位裴县令，虽年轻，却手段果决、思虑周全、知恩图报，更难得有份务实惠民之心。沈家这次，或许真是因祸得福。
大青村，沈家小院。
院门已经用粗木临时加固，断裂的痕迹犹在，无声诉说着昨夜的惊险。但院内的气氛却已大为不同。
沈宁玉正悠闲地坐在自己小屋的暖炕上，手里捧着一个粗陶杯，里面是她用空间里上好的红茶加上一点点灵泉水泡的“养生茶”，袅袅热气带着醇香。
她小口啜饮着，脸上哪还有半分昨夜的惊悸苍白？
[裴七走了，裴琰的注意力在暖炕上，空间安全，银子在手，这日子总算悠闲下来了！]
她面前摊开的是那本《农桑辑要》，旁边还放着几张写满从歪扭进化书写美观字迹的毛边纸——那是她“刻苦练字”的证据。实际上，她的心思早飞了。
除了自己空间内有八十多两银安稳地放着，家里原来卖人生人参的银两和这段时间盘炕攒下的粮食、布匹和几只母鸡，沈家的家底前所未有地厚实。
她现在可是有钱啦！虽然这点银两在真正的权贵眼里不值一提，但在大青村，那是绰绰有余，银子的购买力还是很强大的。
至于那位清贵冷峻的县尊大人裴琰？沈宁玉撇撇嘴。
救命之恩摆在那里，他又是新官上任要名声，只要沈家不自己作死，比如暴露空间，他只会是助力而非威胁。
暖炕技术他拿去推广政绩好了，正好给家里带来稳定收入，还能借官府的皮保护自己。
至于裴七的监视？只要自己继续扮演好“有点小聪明但本质村姑”的角色，时间久了，他自然没兴趣。
“三个夫郎？”沈宁玉想到这个就头疼。云朝律法对女子婚配的强制要求——女子年满十八，必须娶足三夫郎，否则将被课以重税（单身税），若连续三年未娶满，官府将强制指配。
这政策根源在于女子出生率极低，被视为重要资源，朝廷以此确保生育和人口稳定。至于男子？
官府只要求未婚男子年满二十后需在里正处登记备案，以便掌握适婚人口，并无强制婚配的要求。
沈林年近十八的烦恼，更多是来自乡俗的压力和家中对他的操心，而非官府的强制。
“急什么？我才十一！离十八还有七年呢！七年时间，足够我谋划了。” 沈宁玉的眼神变得坚定。可以的话，考个秀才。
在云朝，女子科举虽少，但律法明文允许。秀才功名不高，却意义非凡——见官不跪，免除部分徭役，最重要的是，拥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和话语权。
有了这个身份，到时候，挑三个老实本分、不惹麻烦、最好还能帮她打理家业的“合伙人”不香吗？强过被官府随意分配些不知根底的歪瓜裂枣。
至于学问？有三爹林松这个现成的秀才教导，还有灵泉水提神醒脑，她信心十足。不求进士及第，一个秀才，她自认还是能搏一搏的。
堂屋里传来孙河带着喜气的唠叨：“……这下可好了！裴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不仅砍了彪三那祸害，还给咱家大川和小子们安排了官府的差事！还有工钱拿！真是因祸得福啊！”
赵大川洪亮的声音响起，透着扬眉吐气：
“那是！裴大人是明白人！知道咱家的炕好！现在，我就带着老大他们，好好给官府干活！把咱们这暖炕的手艺，传到十里八乡去！”
话语间充满了被认可的骄傲和责任感。
沈林的声音有些低沉，却也带着踏实：“爹说的是。跟着官府办差，总比咱们自己单干稳当。”[跟着官府走，见识多了，或许……也能遇到更合适的人家？]
他过了年就十八了，虽无官府强制婚配之忧，但看着同龄人陆续定亲，心中难免有些关于未来归宿的迷茫和压力。
沈秀温婉的声音带着安抚：“老大莫急。如今家里境况好了，又有裴大人这份情面在。
开春后，娘和你爹，还有你三爹，自会为你留心合适的妻主人家。咱们家现在有手艺、有进项，你人也勤快本分，定能寻个好去处。” 她的话给沈林吃了颗定心丸。
林松沉稳的声音最后响起，带着一家之主的定力：“秀姐所言甚是。眼下当务之急：其一，将本村及邻村已应承的几户暖炕尽快盘好，积累经验，不负乡邻所托。
其二，开春在即，需早做打算——官府差事要办好，但自家的春耕更是根本。种子、农具、肥料，都要提前备下。
待官府推广文书下达，大川兄与林哥儿、海哥儿主外，负责官差；我与石哥儿、风哥儿主内，照料田地及家中事务。
河哥儿总管后勤，秀姐统筹。玉姐儿和书哥儿，学业不可荒废。”
他的安排条理分明，兼顾了官府差事、自家生计和长远发展，瞬间让一家人有了主心骨。
沈宁玉在屋里听着，嘴角微微翘起。[三爹果然靠谱！大哥跟着爹出去见世面，家里有地有暖窝有官府工钱，稳了！]
这样安排很好，大哥沈林跟着爹外出办官差，既能长见识，也能暂时避开乡邻对他婚事过度的关注。
家里有地，偶尔有暖窝的额外收入，有官府工钱，这个冬季，沈家充满了希望。
她放下茶杯，伸了个懒腰，目光落在《农桑辑要》上。开春种什么呢？空间里有那么多高产优质的种子……
得想个合理的法子，一点点拿出来。或许，可以“改良”一下家里的种子？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里正爽朗的笑声和招呼：“大川兄弟！松哥儿回来了吗？好消息！裴大人派的人快到了，送文书和工钱来啦！
还有，邻村张员外家听说了咱家的暖炕，派人来问，想请你们就去他家盘呢！价钱好商量！”
沈宁玉眼睛一亮。[瞧，金字招牌的效果立竿见影！生意主动上门，财源滚滚来！]
有了官府认证的“暖炕匠作”身份，这技术输出，想不红火都难！不用老是担心温饱问题！
她心情愉悦地给自己续了一杯“红茶”，麻烦人物也离开了，话说这古代的生活，越来越巴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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