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外阳光正好，琉璃瓦反射着耀目的金芒，飞檐下的铜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越的声响。但慕卿九却觉得，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漩涡边缘，太后的恩宠与暗示，如同温暖却不容抗拒的潮水，将她推向一个必须尽快做出决断的隘口。
她没有立刻出宫，而是凭着记忆，走向宫中一处相对僻静的园林——沁芳园。这里假山错落，曲径通幽，一池残荷在秋风中伫立，别有一番萧索沉静的意味。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屏退了随行的宫人，只留赤影在远处警戒，慕卿九独自坐在池边的石凳上，望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心绪纷乱如麻。
太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赐婚，亲王妃，世子之位。这几乎是摆在她面前最“正确”、最“便捷”的一条路。接受它，她将瞬间获得这个时代女子所能企及的最高荣耀与最稳固的庇护，念念也能名正言顺，拥有尊贵的身份和未来。夜漠尘……他确实无可挑剔，无论是容貌、能力、地位，还是他对她和念念表现出的情意与担当。
可是，为什么心底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抗拒？
她闭上眼，试图理清那团乱麻。
首先是她来自现代的灵魂与这个封建时代的根本冲突。
在她的认知里，婚姻应该是两个独立灵魂基于平等、理解和深爱基础上的结合，是自由选择的结果。而在这里，婚姻更多是“结两姓之好”，是家族利益的联盟，是女子寻找终身依靠的途径。太后和夜漠尘给出的，固然是顶级的“依靠”，但这种带有强烈“安排”和“恩赐”色彩的婚姻，让她本能地感到不适。她慕卿九，难道最终还是要走上依附男子、依靠婚姻来获得安全和地位的道路吗？这与她穿越以来，努力想要掌控自己命运的初衷，是否背道而驰？
其次，是对“信任”与“托付”的恐惧。
前世作为顶尖医官和特工，她见惯了人性的复杂与背叛，早已习惯了独自面对一切，将弱点深藏。原主被至亲父亲冷漠以待、被继母庶妹迫害至死的经历，更是血淋淋的教训，让她对“家人”、“夫君”这些本该最温暖的词汇，心存极大的警惕。
夜漠尘现在是对她很好，可以为了她对抗太子皇后，可以细心守护，可以真挚表白。但这份好，能持续多久？皇家无情，今日情深意重，他日是否也会为了更大的利益、更新的美人而改变？她现在对他有价值，有救命之恩，有共同对敌的情谊，还有念念这个纽带。若有一天，这些条件发生变化呢？将身心完全托付，意味着交出了自己的铠甲和软肋，她真的敢冒这个险吗？
再者，是身份与秘密的压力。
她是异世之魂，这是她最大的秘密。夜漠尘说不在乎她从哪里来，但若他真的知道这具身体里是一个来自完全不同世界、拥有完全不同价值观的灵魂，他还能如此坦然接受吗？皇室能容得下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王妃吗？还有原主留下的这具身体，与尚书府、与已故生母苏婉娘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和未解的仇怨，这些都是她必须独自面对和解决的课题，她不确定是否应该，或者说是否能够，将另一个人完全卷入其中。
最后，是前路的未知与自身的规划。
大仇未报！苏婉娘的死因迷雾重重，柳氏虽然失势但尚未彻底清算，隐藏在幕后的幽冥教更是势力庞大，所图非小。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有太多的危险需要去面对。一旦成为亲王妃，势必会被卷入更深的朝堂纷争和后宫倾轧，她还能像现在这样，相对自由地去追查真相、施展手段吗？皇室的规矩、王妃的身份，会不会成为束缚她手脚的枷锁？
“仅仅因为，你是你。”夜漠尘的话言犹在耳，真挚动人。
“哀家可以向你保证，无人敢给你气受。”太后的承诺，权势煊赫。
还有念念那双充满孺慕和依赖的大眼睛……
理智与情感在脑海中激烈交锋。接受，似乎眼前一片坦途，但她可能失去部分的自我和自由，并将未来寄托于一份尚需时间检验的深情和一座并并非全然稳固的靠山。拒绝……拒绝太后的好意和夜漠尘的情意，后果是什么？是否会触怒太后？与夜漠尘之间这刚刚建立起来的、微妙而珍贵的关系，是否会因此产生难以弥补的裂痕？念念又该如何自处？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穿越以来，面对明枪暗箭、阴谋诡计，她都可以冷静分析，果断出手。唯独在感情这件事上，她仿佛失去了那份杀伐决断的魄力，变得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郡主。”赤影沉稳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提醒的意味。
慕卿九睁开眼，看到不远处的小径上，几位衣着华美的宫装女子正逶迤而来，为首一人身着玫红色宫装，环佩叮当，容貌娇艳，眉宇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骄矜之气。是安嫔，宫中颇为得宠的妃子之一，其父是兵部侍郎，家族势力不小。
慕卿九心中了然，太后流露赐婚之意的风声，恐怕已经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后宫。这些妃嫔，是来探听虚实，还是来看她这个“未来亲王妃”的笑话？
她收敛心神，面上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淡漠，起身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安嫔走到近前，目光在慕卿九身上挑剔地转了一圈，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哟，这不是明慧郡主吗？真是好兴致，独自在此赏景。”她语气微顿，带着明显的试探，“听闻太后娘娘对郡主青睐有加，甚是倚重，连终身大事都亲自过问了呢。看来，我们很快就要改口，称一声‘王妃娘娘’了？”
她身后跟着的几位低位妃嫔也掩唇轻笑，眼神各异，有羡慕，有嫉妒，也有等着看热闹的。
若是往常，慕卿九或许会直接无视，或者不软不硬地顶回去。但此刻，她心绪本就烦乱，“王妃娘娘”这个称呼更是刺耳地提醒着她必须面对的现实。
她眸光微冷，看向安嫔，声音清越却带着一丝不容侵犯的疏离：“安嫔娘娘说笑了。太后娘娘慈爱，关怀小辈乃是常情。至于其他，皆是空穴来风，不足为信。臣女尚有要事在身，告退。”
她不想与这些后宫女子多做无谓的周旋，径直带着赤影离开，将安嫔那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和身后隐隐的议论声抛在脑后。
然而，安嫔的话却像一根刺，扎进了她的心里。太后只是流露意向，便已引来如此关注和试探。若真下了赐婚旨意，她将要面对的，将是整个京城权贵圈更密集的目光、更复杂的应酬，以及更多像安嫔这样，或因利益、或因嫉妒而生的明枪暗箭。
回到亲王府，气氛似乎也有些微妙。下人们见到她，行礼更加恭敬，眼神中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窥探和讨好。秋芙迎上来，欲言又止：“小姐，宫里……是不是有什么消息？府里上下好像都……”
“无事。”慕卿九打断她，揉了揉眉心，“不必理会。”
她径直回到自己的院落，念念正在院子里和兔子布偶玩闹，看到她回来，立刻张开小手扑过来：“娘亲！”
抱着儿子软乎乎的小身子，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奶香味，慕卿九纷乱的心才稍稍安定。她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以应对明枪暗箭，但她不能不在乎念念的感受和未来。
“念念喜欢夜叔叔吗？”她轻声问。
“喜欢！”念念毫不犹豫地回答，大眼睛亮晶晶的，“夜叔叔厉害！对念念好！对娘亲也好！他还会打大黑妖怪！”
孩子纯真的话语，像一道暖流，熨帖着她冰封的心湖。夜漠尘对念念的真心，她看得见。
晚膳时分，夜漠尘回来了。他显然也听到了宫中的风声，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如常般与她一起用膳，偶尔给念念夹菜，询问她今日在宫中是否顺遂，语气自然，仿佛那些传闻与他无关。
他的体贴和沉默，反而让慕卿九更加心乱。他是在等她开口，还是在用行动表明，无论她做出什么决定，他都会尊重并接受？
夜深人静，慕卿九再次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天边那弯清冷的弦月。
接受，还是拒绝？
理智上，她知道接受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对念念也是最好的安排。情感上，她对夜漠尘并非无情，甚至可能比她愿意承认的还要深一些。
可是，那道关于“自我”、“信任”和“自由”的心结，如同横亘在前的天堑，让她难以跨越。她害怕失去掌控自己人生的权力，害怕将悲喜系于一人之身的风险，害怕这看似繁华锦绣的王妃之路，最终会成为另一座精致的牢笼。
“我需要时间……”她低声自语，仿佛在说服自己，也仿佛在回应那无形的压力。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她想要时间思考，但后宫的风波，却不会因她的犹豫而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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