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元府的秋天来得早,九月初,梧桐叶就开始落了。
安程的鞋铺里,小安正趴在桌上写字。孩子八岁了,眉眼越来越像马氏,尤其是那双杏眼,清澈明亮。他今天学的《论语》,抄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时,笔顿了一下。
“爹,”他抬起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安程正在纳鞋底,闻言抬起头:“就是自己不想做的事,也不要强加给别人。”
小安歪着头想了想:“就像林叔叔不想别人欺负他,所以他也不该欺负别人,对吗?”
安程的手顿了一下。三年了,小安长大了,也懂事了。有些事情,他不再刻意隐瞒,而是慢慢地告诉孩子——用孩子能懂的方式。
“对。”他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小安继续写字,一笔一划,很认真。
安程看着儿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意。这三年,他一个人带孩子,又要管铺子,又要教孩子做人,很累,可看着小安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懂事,他觉得一切都值得。
门外传来脚步声。林峰掀开门帘进来,手里提着个食盒。
“小安,看林叔叔给你带什么来了?”他笑着打开食盒,里面是几块刚出炉的桂花糕,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小安眼睛一亮:“谢谢林叔叔!”
林峰摸摸他的头,把食盒递给他。小安拿着糕,跑到后院和阿福阿贵分享去了。
铺子里只剩下安程和林峰。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林峰先开口:“安哥,铺子……还好吧?”
“还好。”安程放下手里的活,“你呢?”
“也还好。”林峰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布庄的生意慢慢恢复了,老主顾都回来了。”
安程点点头,没说话。这三年来,林峰变了很多。他不再是从前那个油头滑舌的布庄掌柜,而是变得沉默寡言,做事踏实。他常来鞋铺,送些吃的用的,帮些忙,却从不提从前的事。
安程知道,他是在赎罪。虽然马氏的死不是他直接造成的,可那荒唐的念头,确实是悲剧的起点。
“安哥,”林峰忽然说,“我……我下个月要成亲了。”
安程愣了一下:“成亲?”
“嗯。”林峰低下头,“我爹给我说的亲,城西王家的闺女,十八岁,性子温和,会持家。”
安程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林峰要成亲了,要开始新生活了。这本来是好事,可安程却觉得……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马氏不在了,林峰却要成亲了。
这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
“恭喜。”安程听见自己说。
林峰抬起头,眼圈有点红:“安哥,我知道我没资格……可……可我还是想请你来。你是我唯一的兄弟,我……”
“我会去的。”安程打断他,“带着小安一起去。”
林峰的眼泪掉下来了:“谢谢……谢谢安哥……”
安程拍拍他的肩,没再说什么。
有些事,不需要说太多。时间会慢慢冲淡一切,也会慢慢教会人原谅。
林峰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安程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那股复杂的情绪,久久不能平息。
* * *
城西坟山,马氏的坟前多了几束野菊花。秋天了,野菊花开得正盛,黄灿灿的一片。
安程带着小安来上坟。孩子已经懂事了,知道娘在这里长眠,每次来都很安静。
“爹,”小安把一束野菊花放在坟前,“娘会喜欢吗?”
“会的。”安程摸摸他的头,“娘最喜欢野菊花了。”
他说的是真的。马氏生前,每年秋天都要采些野菊花,晒干了泡茶喝。她说菊花茶清火,对身子好。
可现在,她喝不到了。
“爹,”小安又问,“娘在那边……会冷吗?”
“不会。”安程说,“娘在那边,有外公外婆陪着,不会冷。”
“那……那娘会想我们吗?”
安程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他蹲下身,抱住儿子:“会的。娘会想我们,我们也会想娘。”
小安点点头,伸出小手,轻轻摸着墓碑:“娘,我和爹来看你了。我在学堂很听话,先生夸我了。爹也很好,就是……就是想你的时候会哭……”
安程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他把脸埋在儿子肩上,肩膀轻轻颤抖。
三年了,他还是会哭。
也许,这辈子都会这样。
有些伤痛,时间能淡化,却不能治愈。
就像这坟前的野菊花,年年开,年年谢,可根还在那里。
永远不会消失。
上完坟,安程带着小安往回走。路过另一座坟时,他停了一下。
那是付志的坟。赵氏去年也走了,和儿子葬在一起。母子俩在另一个世界团圆了,也许,也是一种安慰。
安程在坟前站了一会儿,心里默默说:付兄弟,害你的人已经伏法了。你和娘在那边,好好过。
风吹过,坟前的野草轻轻摇晃,像是在回应。
安程牵着小安的手,继续往前走。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小安蹦蹦跳跳的,嘴里哼着学堂里教的童谣。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
* * *
衙门后堂,宋慈正在整理卷宗。
马氏的案子重新审结了,新的卷宗比旧的多了一倍。从德子的临终之言,到开棺验刀,到徐张氏的供词,到真相大白……每一个细节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宋安站在旁边,帮忙封存。
“大人,”他问,“这个案子……总算是彻底了了吧?”
宋慈点点头:“了了。”
“那……那冯烨呢?他虽然不是杀人凶手,可马氏毕竟因他而死。他的名声……”
“人都死了,还要什么名声?”宋慈叹了口气,“冯烨有错,但罪不至死。他是被徐小震逼死的,也是个可怜人。”
宋安沉默了一下:“那徐小震……可真够毒的。”
“是啊。”宋慈合上卷宗,“为了一己之私,害了那么多人。马氏,付志,冯烨……三条人命,都毁在他手里。”
“还有安程。”宋安补充道,“他虽然没死,可这三年,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宋慈没说话。他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的老槐树。树叶已经开始黄了,风一吹,簌簌地落。
三年了。
这个案子,像一场噩梦,纠缠了所有人三年。
现在,梦终于醒了。
可醒来之后呢?
安程要继续一个人带孩子,林峰要开始新生活,张氏和徐张氏要在牢里度过余生,而那些死去的人……永远也回不来了。
这就是真相的代价。
残酷,却必须面对。
“大人,”宋安又问,“您说……这世上真有报应吗?”
宋慈转过身,看着他:“你说呢?”
宋安想了想:“应该有吧。徐小震做了那么多坏事,最后不还是被发现了?虽然他已经死了,可真相大白,他的罪行公之于众,这……这就是报应吧?”
宋慈点点头:“也许吧。但报应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真相不能埋没,公道不能缺席。这就是我们做提刑官的意义。”
宋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宋慈拍拍他的肩:“去忙吧。还有很多案子要审。”
“是。”
宋安退下了。宋慈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看着那叠厚厚的卷宗,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这个案子,教会了他很多东西。
关于人性,关于欲望,关于正义,也关于宽恕。
他想起安程。那个失去了妻子的男人,这三年过得有多难,只有他自己知道。可现在,真相大白了,他却选择了原谅——原谅林峰,也原谅了命运。
这种宽恕,不是软弱,而是坚强。
因为只有真正坚强的人,才能在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之后,依然选择向前看。
宋慈站起身,走到院子里。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向天空。
像那些逝去的生命,飘向了另一个世界。
也像那些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前行。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桂花的香气,甜甜的,暖暖的。
秋天,真是个让人伤感的季节。
可也是个收获的季节。
收获真相,收获公道,也收获成长。
宋慈转身回屋,拿起笔,开始写下一个案子的卷宗。
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
像风声,也像时间流逝的声音。
一去不返。
但有些人,有些事,会一直留在记忆里。
成为历史,成为教训,也成为前行的力量。
就像这个案子。
虽然结束了,却永远不会被忘记。
因为它告诉所有人:真相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而宽恕,不是忘记,而是选择放下。
选择向前看。
选择活下去。
这才是生命的意义。
也是这个案子,最后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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