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入了七月，毓庆宫的新规制已试行半月有余，畅春园的荷花也开到了最盛。
这日午后，元锦将整理好的账册和拟定的新规初稿摆在书案上，等胤礽从外头回来。窗外的蝉鸣声声，屋里却因放着冰盆而凉爽宜人。
胤礽进门时，脸色却不太好看。他脱下外袍递给何柱儿，走到书案前扫了一眼账册，冷笑一声：【“好一个毓庆宫，水这么浑。”】
元锦递上温茶：【“殿下这是怎么了？”】
胤礽接过茶盏，重重坐下：【“今儿在户部，碰见老大了。话里话外，说‘毓庆宫如今规制森严，连内务府都要跟着学，倒是给各宫立了个好榜样’。”】他冷笑一声，【“听着是夸，实则是说孤让你管得太宽。后头还补了句‘虽说女主内，可这内里的事，终究还是该内务府管着’。”】
元锦心中一紧：【“那皇上那边……”】
【“皇阿玛没说什么。”】胤礽喝了口茶，神色稍缓，【“不过老大这话传出去，总归不好听。你这新规制，得尽快做出成效来，堵住那些人的嘴。”】
【“臣妾明白。”】元锦翻开账册，指给胤礽看，【“这是臣妾梳理出的问题。最要紧的是三处：采买无定规、领用无记录、核销无凭据。臣妾打算从这三处下手。”】
她将拟定的新规一一说明：【“其一，所有采买物品，须先报品类、数量、估价，经核验后方可采办。采买回宫，需有两人以上验收，并在单据上签字画押。”】
【“其二，各房领用物品，需凭条领取，条上写明用途、数量。每月汇总，超支需说明缘由。”】
【“其三，核销须凭验收单、领用条，三单齐全方可入账。账目每月公示，接受查验。”】
胤礽边听边点头，末了道：【“法子是好，只怕施行起来有阻力。那些管事、太监，早习惯了从中揩油，你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能甘心？”】
【“所以臣妾想请殿下下一道手谕。”】元锦早有准备，【“新规试行期间，凡有阳奉阴违、欺上瞒下者，一律严惩。另外……”】她顿了顿，【“臣妾想设一个‘监督箱’，凡有举报不实、贪墨舞弊者，可匿名投书。查实者赏，诬告者罚。”】
胤礽眼中闪过赞赏：【“你倒是想得周全。好，手谕孤来下。不过监督箱这事……”】他沉吟片刻，【“暂时不必。毓庆宫就这么大，谁是谁非，你我心中有数。真设了那箱子，反倒让人心惶惶。”】
元锦一想也是，便不再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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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规试行的第一日，便碰了钉子。
辰时三刻，内务府按例送来了这个月的茶叶、干果等物。管事太监刘顺领着两个小太监，将东西摆在廊下，笑眯眯地对挽月道：【“姑娘清点清点，都是上好的。”】
挽月依着新规，拿出册子一样样核对。茶叶的品类、数量都对，可当她拿起一包龙井细看时，眉头便皱了起来。
【“刘公公，这龙井……不是明前茶吧？”】
刘顺笑容不变：【“怎么不是？内务府送来的单子上写的就是明前龙井。”】
【“明前茶该是芽头细嫩，颜色翠绿。您看这茶叶，叶片已经展开，颜色也偏黄，分明是雨前茶。”】挽月将茶叶递到刘顺面前，【“雨前茶和明前茶，价格可差着一倍呢。”】
刘顺脸色变了变，强笑道：【“姑娘说笑了，内务府怎么会弄错……”】
【“是不是弄错，验一验便知。”】元锦从屋里走出来，身后跟着拂云。她拿起那包茶叶看了看，又闻了闻，淡淡道，【“确实是雨前茶。刘公公，劳您把这批茶叶都带回去，请内务府重新核对。若真是弄错了，让他们换了再来；若是有人以次充好……”】她抬眼看向刘顺，【“那便按新规处置。”】
刘顺额头上渗出冷汗，忙道：【“太子妃娘娘恕罪，许是……许是内务府那边装错了，奴才这就去问清楚！”】
他忙不迭地带着人把东西又抬走了。廊下围观的太监宫女们窃窃私语，看向元锦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
挽月低声道：【“娘娘，这刘顺是毓庆宫的老人了，一向管着采买，油水最厚。今日这一出，怕是故意试探的。”】
元锦点头：【“我知道。所以更要立威。”】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刘顺又回来了。这回带来的确实是明前龙井，还多带了两包上好的碧螺春，说是内务府“赔罪”的。
元锦让人收了茶叶，却把碧螺春退了回去：【“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多余的不必。”】
刘顺讪讪地走了。这一下，毓庆宫上下都明白了——太子妃娘娘这次是动真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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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规试行满一月时，成效已然显着。
光是茶叶、炭火、灯油这几项常例，就比上月省了四十多两银子。各房领用物品也规矩了许多，再没人敢多领冒领。
元锦做了一份详细的奏报，请胤礽过目后呈给了康熙。奏报里不仅有节省的银两数目，还有实施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和解决办法。
康熙看后颇为满意，让梁九功传话嘉许，并赏下一对翡翠手镯、四匹江宁织造新进的云锦。梁九功传旨时特意笑道：“万岁爷说了，太子妃娘娘用心办差，朕心甚慰。这镯子是给娘娘戴的，云锦给几位小主子做衣裳。”
这对翡翠手镯水头极好，云锦也是贡品中的上等。赏赐一下，宫中风向顿时变了。原本观望的各宫纷纷派人来“取经”，连一向与毓庆宫不算亲近的宜妃、荣妃，也都递了帖子请元锦过宫说话。
元锦谨慎应对，只将规制细则抄送各宫，亲自去的只有太后一处。永和宫那边，她让挽月将誊抄工整的细则送去，德妃收下后只让宫女传话“多谢太子妃费心”，再无他言。倒是延禧宫的惠妃，收到细则后不置可否，只让管事太监按规矩办便是。
这日晚间，元锦从太后宫中回来，已有些疲惫。胤礽正在教弘暄写字，见她回来，便让乳母带孩子们去睡。
【“累了吧？”】胤礽亲手给她倒了杯参茶，【“今日宜妃找你，说了什么？”】
元锦接过茶盏，揉了揉发酸的脖颈：【“也没什么，就是问规制的事。不过宜妃娘娘闲聊时说起，九阿哥前几日在永和宫请安，正巧看见臣妾送去的规制细则，很是感兴趣，说他们府里也该整饬整饬。”】她顿了顿，【“宜妃娘娘只是随口一提，臣妾想着，若是九弟真想要，咱们给了也是示好。”】
胤礽挑眉：【“老九？”】他沉吟片刻，【“给他。不但给，还要给得漂亮。让挽月用洒金笺誊抄，装帧好了送去。”】
【“殿下这是……”】
【“老九跟老八走得近，但并非铁板一块。”】胤礽意味深长地道，【“他爱财，擅经营。你这套省银子的法子，正对他的胃口。若能让他觉着跟着咱们有好处……”】他没说下去，但元锦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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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八贝勒府书房。
胤禟将誊抄精美的规制细则放在桌上，对胤禩道：【“八哥，太子妃这套法子，确实有些门道。我让府里账房算了算，照着做，一年能省下不少。”】
胤禩翻看细则，神色平静：【“是能省。可你想过没有，省下的银子去哪了？毓庆宫这一个月省下的，怕是有近百两。这些银子，太子会用在哪儿？”】
胤禟一愣：【“你是说……”】
【“示范庄要扩建，四哥查内务府查出的窟窿要补，还有江南……”】胤禩合上册子，【“老九，咱们不能只看着眼前这点好处。”】
【“那八哥的意思是？”】
【“学可以学，但不必全学。”】胤禩微微一笑，【“有些规矩立了，是束缚别人；有些规矩立了，是束缚自己。咱们……得看清楚。”】
胤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细则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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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规的事渐渐走上正轨，元锦终于能喘口气。这日她得了闲，便带着孩子们在湖上划船。
镜春园的小船是特制的，船身平稳，有专门的太监划桨。元锦带着荣安坐在船头，弘暄和瑞宁挨着她，弘昱被乳母抱着坐在船尾。
湖水清澈，能看见游鱼穿梭。荷花已经开到极盛，粉的、白的，亭亭立在绿叶间，风一过，香气扑面而来。
荣安如今正是学话的时候，坐在船头指着荷花：“花……花花……”又回头看看元锦，“凉……凉……看……”口齿虽不清，却逗得元锦笑了起来。
瑞宁指着远处一只蜻蜓：【“额娘看，红蜻蜓！”】
弘暄却盯着水面，忽然道：【“额娘，这湖里的鱼，是内务府放养的吧？每年要花多少银子？”】
元锦失笑。这孩子，如今看什么都先想到银钱用度了。
【“是内务府管着。不过这些鱼长大了，也是要捞上来供各宫食用的，不算浪费。”】她耐心解释，【“就像咱们庄子里的鸡鸭，养着是为了下蛋、吃肉，不是白养的。”】
弘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正说着，另一艘船从对面划过，隔着一段距离。船上坐着的是弘皙，身边跟着两个小太监。弘皙看见元锦的船，示意太监将船停下，在船上躬身行礼：【“给嫡额娘请安。”】
元锦含笑点头：【“不必多礼。出来散心？”】
【“是。今日功课已毕，师傅准儿臣歇息片刻。”】弘皙恭谨应答，目光在弟妹身上停留一瞬，又迅速垂下，【“二弟、三弟、大妹妹、二妹妹安好。”】
他始终没有让船靠近，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弘暄在船上规规矩矩回礼：【“大哥。”】
说了两句，弘皙便告退了。他的船渐渐划远，消失在荷花深处。
瑞宁凑到元锦耳边，小声道：【“额娘，弘皙哥哥每回见我们，都这么客气。”】
【“客气不好么？”】元锦摸摸她的头。
【“好是好，就是……”】瑞宁歪着头想了想，【“就是太客气了，不像哥哥对弟弟妹妹。”】
童言无忌，却说中了要害。元锦心中轻叹，面上却笑道：【“弘皙哥哥是长子，自然要稳重些。你们也要敬重兄长，记住了？”】
【“记住了。”】两个孩子齐声应道。
船在湖上转了一圈，回到岸边时，胤礽已经在等着了。他接过乳母怀里的弘昱，又牵起荣安的小手，一家人慢慢往住处走。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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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后，胤礽忽然道：【“元锦，有件事要与你商量。”】
【“殿下请说。”】
【“皇阿玛的意思，等秋狝之后，想让孤去江南巡查河工。”】胤礽看着她，【“这一去，少则两月，多则三月。孤不在京中，毓庆宫的事，你要多费心。”】
元锦心中一动。江南巡查河工，这是康熙对太子的重视，也是考验。
【“臣妾明白。殿下放心，毓庆宫的事，臣妾会料理妥当。”】
胤礽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份清单：【“这是孤让老四整理的江南各府特产、工坊名录。你虽不能同去，但可以看看哪些东西适合引入京城，哪些技术能用在咱们的庄子上。等孤回来，咱们再细细商议。”】
元锦接过清单，心中暖意涌起。他虽不能带她同去，却将这份心思给了她。
清单上密密麻麻写着：苏州织造局的织机改良图样、松江府的棉纺技艺、景德镇的瓷窑新法、扬州的漆器作坊……每一条后面都有简注，写着“可仿”、“需工匠”、“价昂慎虑”等字样。
【“四弟费心了。”】元锦轻声道。
【“老四办事，一向稳妥。”】胤礽握住她的手，【“孤这一去，你在宫中要谨慎。老大、老八那边，怕是会有动作。若有为难处，可找老四商议，也可递信给孤。”】
【“臣妾记住了。”】
夜深了，镜春园安静下来。元锦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月色，手中还攥着那份清单。江南，那个在系统资料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地方，那些先进的技术和工艺，虽然不能亲眼去看，但通过这些文字，她仿佛已经触摸到了那个世界的脉搏。
胤礽的呼吸渐渐平稳，元锦轻轻侧过身，借着月光看他沉静的睡颜。这个肩负着太多期望和压力的男人，即将踏上新的征程。而她能做的，就是守好毓庆宫，等他归来。
窗外荷花在夜色中静静绽放，夏虫低声鸣叫。这个夏天，就在这样平静而充实的日子里，缓缓流淌。
而远在江南的那些机遇和挑战，正在时光的另一端，静静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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