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晨七点半。
华为广州办事处会议室，桌上的三台传真机像约好似的，在十分钟内先后吐出了三份文件。每吐出一份，会议室里的温度就仿佛降低一度。
林辰端着刚买的豆浆站在传真机前，看着纸张缓缓吐出，豆浆在手里慢慢凉透。
第一份来自诺基亚中国总部，标题是《关于GSm设备北向接口技术合作补充协议》。昨天谈判时吴总监承诺的“折中方案”，此刻以正式文件形式呈现在眼前。
林辰拿起文件，快速浏览。前面几页都是套话，直到翻到第七页附件三《技术审计条款》，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条款列了十二条，核心就一个意思：诺基亚有权随时对天网平台的任何模块进行安全审计，包括但不限于现场检查源代码、调取操作日志、甚至要求华为提供算法训练数据。审计频率是“根据需要”，审计时间是“提前24小时通知”，审计人员数量是“不超过六人”。
最要命的是最后一条：“如审计过程中发现华为存在隐瞒、篡改或拒不配合行为，诺基亚有权单方面终止合作，并要求华为承担由此产生的一切损失。”
“这他妈是补充协议？”周峰凑过来看了一眼，直接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这明明是丧权辱国条约！随时审计？还要看训练数据？他们怎么不干脆让我们把服务器搬到他们办公室去？”
张涛推了推眼镜，仔细读了审计条款：“更麻烦的是‘根据需要’这四个字。什么叫需要？他们觉得需要就是需要。今天可以审计，明天也可以审计，我们不用干活了，天天陪他们审计玩。”
第二份传真来自移动集团内部人士的“友情提示”——没有署名，但纸张是移动集团内部专用的带水印纸。内容更简单：爱立信广州办事处昨天下午召开了闭门会议，议题是“智能网优平台技术方案”，参会的有移动运维部三名技术骨干，会议持续到晚上十点。
传真最后用钢笔加了一行小字：“据悉，爱立信报价比华为低15%，承诺六个月交付全功能版本。孙强副部长对此很感兴趣。”
“挖墙脚挖到我们眼皮子底下了，”王哲气得眼镜直抖，“还用低价竞争！爱立信那套系统我见过，就是个网管系统套了个智能外壳，根本做不到实时优化！”
第三份传真来自移动集团办公室，盖着红头公章。标题是《关于天网项目阶段性成果展示的通知》，要求项目组在1999年1月10日——也就是十五天后——向移动集团领导班子做专题汇报，汇报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技术原理、试点成效、安全机制、推广计划。最后还加了一句：“届时将邀请行业专家、设备厂商代表列席。”
“十五天，”林辰把三份文件摊在桌上，“诺基亚要随时审计，爱立信在挖墙脚，移动要提前看成果。三座大山，同时压过来。”
豆浆彻底凉了。他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下去，带来一种残酷的清醒。
会议室门被推开，刘博拎着工具箱进来，看到桌上的文件，扫了一眼，说了四个字：“见招拆招。”
林辰笑了。还是刘博最直接。
“对，见招拆招。”他站起来，走到白板前，“兄弟们，咱们分三个战场。”
他在白板上画了三个方框：
战场一：诺基亚审计战
· 应对策略：表面配合，实质设限
· 具体方案：成立专门接待小组；划定审计范围（只开放非核心模块）；准备“技术迷宫”（在代码中设置无关紧要的复杂逻辑，消耗审计时间）；同步准备b计划（逆向工程继续）
战场二：爱立信挖角战
· 应对策略：技术碾压，事实说话
· 具体方案：加速算法迭代（张涛的“天河算法”要在一周内上线）；准备对比演示（用真实数据对比天网平台和爱立信方案的优劣）；争取移动内部支持者（巩固张志强，争取更多中层）
战场三：移动汇报战
· 应对策略：超预期准备，降维打击
· 具体方案：不仅汇报现有成果，还要展示未来规划；准备现场实时演示（风险大但效果震撼）；邀请第三方背书（联系高校专家、行业媒体）
写完后，林辰转身：“三个战场，都要赢。但咱们只有五个人，怎么分？”
周峰掐灭今天的第二支烟：“我负责对付诺基亚。他们不是要审计吗？我给他们准备个‘数据迷宫’——三层嵌套的加密日志系统，让他们查，查一个月都查不完核心。”
张涛推推眼镜：“算法迭代交给我。‘天河算法’还有优化空间，我计划加入自适应学习模块，让系统能根据环境变化自动调整优化策略。一周时间，够出原型。”
王哲举手：“对比演示我来准备。爱立信那套系统的技术白皮书我搞到了，他们的‘智能’其实就是规则引擎加统计报表。咱们的机器学习算法，对他们就是降维打击。”
刘博默默打开工具箱，拿出一个新笔记本，封面写着：“实时演示系统架构及容灾方案”。
“好，”林辰看着这四个兄弟，心里涌起一股热流，“那我就负责移动汇报的整体策划和外部协调。另外，咱们需要援军。”
“援军？”
“从深圳总部调人，”林辰说，“周工（周慧敏）的自动化部署小组，赵工（2012实验室）的硬件支持团队，还有郑总（郑宝用）的商业谈判专家。三线作战，咱们五个人不够。”
正说着，大哥大响了。来电显示：李一男。
林辰接起来：“李总。”
“三份传真都收到了吧？”李一男开门见山。
“收到了，正在制定应对方案。”
“方案我大致能猜到，”李一男说，“但我提醒你一点：这三个问题，表面上是三个独立事件，实际上是一件事。”
“一件事？”
“对，有人不想让天网项目成功，”李一男说，“诺基亚的审计条款，是要拖慢你们的技术进度；爱立信的挖角，是要动摇移动对你们的信心；移动的提前汇报，是要在你们准备不充分时逼你们亮相——三板斧，招招致命。”
林辰深吸一口气：“背后是谁？”
“不一定是一个人，可能是一群人，一种惯性，”李一男说，“既得利益者、保守派、竞争对手、甚至只是单纯不相信中国人能做出创新的人。但没关系，你要做的不是找出他们所有人，而是用无可辩驳的事实，让他们闭嘴。”
“我明白了。”
“另外，我给你调了三个人过去，”李一男说，“周慧敏今天下午到，带自动化部署小组的五个人；赵工明天到，带硬件团队；郑宝用下周一从北京飞过去，专门对付诺基亚。这些人归你指挥，需要什么直接说。”
这就是李一男的支持——不废话，给资源。
“谢谢李总。”
“不用谢，这是投资，”李一男说，“任总说了，天网项目是华为从设备供应商向解决方案提供商转型的关键一仗。打赢了，华为未来十年的路都好走；打输了，咱们就还得在低端市场拼价格。所以，只许胜，不许败。”
电话挂了。林辰握着大哥大，手心微微出汗。
压力巨大，但资源也给足了。剩下的，就看他们怎么打了。
下午两点，周慧敏带着五个人到广州，每个人都背着双肩包，拎着笔记本电脑包，风尘仆仆但眼神明亮。这支“自动化部署突击队”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全是研发部的技术骨干。
“周工！”林辰迎上去。
“林工，”周慧敏握手，手很有力，“废话不多说，设备在哪？现在就开始。”
这就是华为风格——车上可能已经讨论了一路技术方案，落地直接干活。
一行人回到办事处。周慧敏的团队甚至没去酒店放行李，直接把背包扔在会议室角落，打开电脑就开始工作。
“我听说了，诺基亚的审计条款很恶心，”周慧敏一边接电源一边说，“所以我带了个礼物过来。”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软盘：“这是我们研发部刚搞出来的‘自动化审计应对系统’。原理很简单：用脚本自动生成海量技术文档、日志记录、测试报告，内容都是真实的，但结构极其复杂，关联关系错综复杂。诺基亚的人要审计？给他们，够他们看三个月。”
林辰接过软盘，上面手写着标签：“审计迷宫v1.0”。
“这......合规吗？”张涛有些担心。
“完全合规，”周慧敏笑了，“我们生成的都是真实数据，只是数量多、结构复杂而已。审计不就是查资料吗？我们给的资料绝对真实、绝对完整、绝对量大管饱。”
王哲眼睛亮了：“这招高！用海量信息淹没他们！”
“还有更高的，”周慧敏带来的一个年轻工程师插话，他叫小李，戴着厚眼镜，“我们在代码里埋了一些‘彩蛋’。”
“彩蛋？”
“就是一些看起来像bug但实际上不是bug的复杂逻辑，”小李解释，“比如一个简单的参数检查，我们写成三层嵌套的条件判断，每层都有详细的日志记录。审计人员看到这种代码，会花大量时间研究它到底在干什么，但实际上它就是个参数检查。”
周峰一拍大腿：“妙啊！消耗他们的时间，保护我们的核心！”
“但这个只能应付一时，”周慧敏说，“真正的解决方案，还是加快技术进度。你们现在的部署效率怎么样？”
“单站平均两小时，”林辰说，“距离三十分钟的目标还有差距。”
“两小时......”周慧敏想了想，“主要是哪些环节耗时？”
刘博调出部署流程文档：“现场连接设备10分钟，上传代理程序20分钟，配置参数15分钟，重启设备10分钟，测试验证25分钟。还有交通时间和协调时间。”
“测试验证时间可以压缩，”周慧敏带来的另一个女工程师说，她叫小吴，“我们开发了自动化测试脚本，可以在设备重启后自动跑一遍基础功能测试，五分钟出结果。”
“配置参数可以预制模板，”小李说，“根据基站类型、设备厂商、地理位置，提前生成配置文件。现场只需要选择模板，不用手动输入。”
“重启设备的时间......”周慧敏沉思，“能不能不重启？”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基站软件更新，传统上必须重启才能生效。
“理论上可以，”张涛推了推眼镜，“如果只是更新用户态程序，不需要动内核，可以用热加载技术。但风险很大——万一加载失败，设备可能崩溃。”
“风险大，但收益也大，”周慧敏说，“不重启，单站部署时间可以压缩到十五分钟以内。而且可以夜间批量操作，一晚上部署几十个站。”
林辰心动了。时间是他们最大的敌人，如果能大幅压缩部署时间，就能抢回进度。
“热加载技术，你们有研究吗？”
“有，”周慧敏从包里又掏出一沓资料，“这是我去年在学术期刊上发表的论文，《通信设备软件热更新技术研究》。理论上可行，但需要针对华为设备做适配。”
“需要多久？”
“如果全力以赴，一周出原型，”周慧敏看着林辰，“但需要你们提供详细的设备软件架构文档，还需要在测试环境做大量实验——有风险，可能把测试设备搞崩。”
“干！”周峰第一个表态，“设备搞崩了再修，时间错过了就回不来了。”
林辰看向刘博。刘博点头：“测试设备，我有三台。可以冒险。”
“那就干，”林辰拍板，“周工，热加载技术交给你们团队。需要什么支持，直接跟我说。”
“好，”周慧敏站起来，“那我们现在就开工。小李、小吴，你们跟我去机房。其他人，继续优化部署脚本。”
突击队立刻行动，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鲨鱼。
林辰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想起重生前听过的一句话：在华为，最好的团队不是最聪明的团队，而是最敢拼命的团队。
现在，他有两支这样的团队了。
傍晚六点，石牌村大排档。
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坐了十一个人——天网项目组五人，加上周慧敏的六人突击队。桌上摆满了烤串、炒粉、啤酒，但没人动筷子，所有人都在白纸上画架构图、写公式、讨论技术细节。
烧烤摊老板都看呆了：这帮人不像来吃饭的，像来开会的。
“热加载的关键在内存管理，”周慧敏在餐巾纸上画示意图，“新程序加载到内存新区域，旧程序继续运行，通过指针切换实现无缝过渡......”
“但基带板的dSp程序怎么办？”刘博问，“dSp内存有限，不能同时加载两套程序。”
“那就用增量更新，”小李插话，“只更新改动部分，不动整个程序。”
“增量更新需要精确的版本比对，”张涛推推眼镜，“而且要有回滚机制——万一更新失败，要能瞬间切回旧版本。”
技术讨论热火朝天，烤串都凉了。
林辰悄悄起身，走到大排档的公用电话前，插卡拨号。他打给苏晚晴——今天一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现在才有点时间。
电话响了五声才接。
“喂？”苏晚晴的声音有些疲惫。
“晚晴，是我。在忙？”
“在实验室，”她说，“今天跑了三个样品的测试，数据不太理想。你呢？听说又遇到新麻烦了？”
林辰简单说了三份传真的事。
苏晚晴听完，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林辰，你觉得累吗？”
这个问题很突然。林辰想了想：“累，但值得。”
“我在想，”苏晚晴轻声说，“我们这代人，好像注定要一直奔跑。你从清华跑到华为，陈浩他们从校园创业跑到商业公司......有时候我在想，什么时候能停下来喘口气？”
林辰看着大排档里那群热烈讨论的工程师，看着他们眼里的光：“可能停不下来了。因为我们在做的，是这个国家最需要的事——追赶。通信、芯片、软件、互联网......每个领域都在追赶。追赶的人，没资格停下来。”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叹：“你说得对。所以我有时候很佩服你，永远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
“那是因为我知道终点在哪里，”林辰说，心想重生回来，我见过终点——一个强大的中国，一个在科技领域不再受制于人的中国。所以现在吃多少苦，都值得。
这话说得很轻，但很重。苏晚晴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说：“那我陪你一起跑。你追通信，我追材料——你让信号传得更快，我让芯片跑得更快。”
“好，一起跑。”
挂了电话，林辰回到座位。烤串已经重新热过一遍，啤酒也换上了新的。
周慧敏举起酒杯：“来，为了热加载技术，为了十五分钟部署，为了干翻诺基亚的审计条款——干杯！”
“干杯！”十一个杯子碰在一起，啤酒沫子溅得到处都是。
这就是1998年的中国科技人——在大排档里讨论世界级的技术难题，用烤串和啤酒补充能量，眼里有光，心里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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