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雁门关巍峨的城楼染成了一片暗沉的金红。
那面代表着皇权亲临的五爪金龙旗,在凛冽的北风中猎猎作响,每一次卷动都像是鞭子抽打在空气中。
城楼之上,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数百架神臂弩依旧处于待发状态,冰冷的箭镞死死锁定了城下那支只有十几人的队伍。
“大人。”
周乾站在陈猛身侧,独臂紧紧扣住刀柄,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发青。
“这不对劲。前线还在吃土,宫里的人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除非……”
他咬了咬牙,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股狠劲。
“除非张普那个老狗早就安排好了,想趁着乱局,拿道圣旨来夺您的兵权,甚至是……要您的命。”
赵琪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痂,往前跨了一步,挡在陈猛身前。
“教官,不能开门。”
少年的声音嘶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咱们刚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回来的家,凭什么让他们说进就进?万一这是个套,咱们这几百号兄弟就全白死了。”
赵琪眼底泛着红丝,那是杀戮过后的亢奋与极度的警惕。
“只要您一句话,我就让人放箭。管他什么钦差还是太监,在这雁门关,只有您的令才是令。”
陈猛没说话。
他眯着眼,视线穿过垛口,落在那辆并没有太多护卫的马车上。
【这帮人来得太巧了。】
【许威刚跑,博日格德刚动,他们就到了。就像是算准了时间来收尸,或者……来分肉的。】
但他心里更清楚另一件事。
抗旨不遵,那就是造反。
如果是造反,他陈猛不怕,但他身后这群刚捡回一条命的孩子,这群把脑袋交给他信任的老兵,就会变成大靖的叛逆,连祖坟都要被人刨出来。
“把弩机收起来。”
陈猛松开了一直按在横刀上的手,掌心里全是汗腻。
“教官!”赵琪急了。
“我说,收起来。”
陈猛转过身,视线扫过周围一张张紧张、愤怒却又充满信赖的脸庞。
“咱们是兵,不是匪。咱们杀北蛮子,是为了保家卫国,不是为了占山为王。”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让发热的大脑稍稍冷却。
“而且,那是天子的人。张普的手伸得再长,也遮不住陛下的眼。若是陛下真要杀我,不用派人来,只需断了粮草,咱们早晚得饿死在这关城里。”
陈猛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满是刀痕和血污的甲胄,正了正头盔。
“开城门。我去会会这位‘贵客’。”
巨大的绞盘再次转动。
吊桥轰然落下,激起一片尘土。
陈猛没有带大队人马,只点了赵元和十名鬼神营的亲卫。
这一行人,连人带马都裹着一层厚厚的血浆,像是刚从修罗场里爬出来的恶鬼,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煞气,纵马冲出了瓮城。
马蹄声碎。
陈猛在距离那面龙旗十步远的地方勒住缰绳。
战马打了个响鼻,喷出一团白雾。
他对面,那名为首的老宦官并没有坐在马车里摆架子,而是早就站在了寒风中。
这人大概五十岁上下,面白无须,穿着一身并不显眼的灰布袍子,只有腰间那块刻着“内廷”二字的玉牌,昭示着他的身份。
陈洪。
大内总管,皇帝赵祯身边的一条老狗,也是这大靖朝堂上最让人看不透的影子。
陈猛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甲叶碰撞发出铿锵脆响。
他没有跪,只是抱拳行了一个军礼。
“末将陈猛,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公公见谅。”
陈洪没有说话。
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在陈猛身上缓缓扫过。
从那顶被砍缺了一角的头盔,到那件被鲜血浸透已经变成暗紫色的战袍,再到陈猛那双布满红血丝却依旧锐利的眼睛。
老太监那张常年没有表情的脸上,忽然动了动。
不是厌恶,也不是傲慢。
而是一种极度复杂的感慨。
“陈将军,辛苦了。”
陈洪的声音尖细,却并不刺耳,反而带着一股奇异的温和。
他侧过身,对着身后的马车招了招手。
“把东西拿下来。”
几名小太监立刻捧着四个描金的食盒走了上来,一字排开,放在了满是冻土和血污的地上。
陈猛眉头微皱,手掌下意识地向刀柄靠近了几分。
赵元更是直接把手按在了弩机上,死死盯着那些食盒。
这是什么意思?
断头饭?
“咱家出宫的时候,陛下特意嘱咐了。”
陈洪一边说着,一边亲手打开了第一个食盒的盖子。
一股浓郁的肉香瞬间在寒风中炸开。
那是一盘烤得金黄酥脆的炙羊肉,还冒着热气。
咕噜。
陈猛身后,一名鬼神营的亲卫没忍住,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吞咽口水的响动。
他们太饿了。
从一线天死战,到翻越鬼见愁,再到夺取雁门关,这一天一夜,他们滴水未进,只有满嘴的血腥味。
“陛下说,北境苦寒,将军和将士们为了大靖流血拼命,不能让大家饿着肚子听旨。”
陈洪从袖子里掏出一根银针,当着陈猛的面,在那盘羊肉里扎了几下。
银针拔出,光亮如新。
陈猛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不仅仅是在试毒。
这是在传递一个信号。
一个只有经历过“毒粮草”事件的人才能听懂的信号——陛下知道有人在饭菜里下毒,陛下知道你们受了委屈。
“将军若是不信,咱家先替将军尝尝。”
陈洪笑了笑,伸手抓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羊肉,直接塞进嘴里。
油脂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滴在他那件干净的灰袍上。
他嚼得很香,甚至还意犹未尽地吮了吮手指。
“这御膳房的手艺,就是比外面的地道。若是再有壶酒,那就更美了。”
陈猛看着眼前这个毫无形象的大内总管,紧绷的肌肉终于松弛了几分。
【老狐狸。】
【这一招收买人心,玩得漂亮。】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口肉吃下去,比什么安抚的话都管用。
“公公言重了。”
陈猛上前一步,从食盒里抓起一块最大的羊肉,转身扔给了那个肚子叫唤的亲卫。
“吃!陛下赏的,那是龙肉,吃了能长生不老!”
那亲卫接住肉,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烫得直哈气,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陈猛转过身,看着陈洪,声音沉稳有力。
“饭也吃了,毒也试了。公公,该宣旨了吧。”
“这圣旨里到底是雷霆还是雨露,陈某人都接着。”
陈洪擦了擦手上的油渍,脸上的笑意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庄重。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
“平北讨逆先锋使陈猛,接旨!”
哗啦。
陈猛单膝跪地,膝盖重重砸在坚硬的冻土上。
赵元和身后的亲卫们也齐刷刷地跪倒。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
陈猛低着头,看着地面上的蚂蚁。
他在赌。
赌那个坐在金銮殿上的男人,不是个昏君。
赌那三十四条人命,能换来一个公道。
陈洪展开圣旨,清了清嗓子。
但他念出来的第一句话,却让陈猛猛地抬起了头。
没有冗长的骈文,没有那些歌功颂德的废话。
甚至不符合圣旨的格式。
那只是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问话,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陈猛的心窝子上。
“朕的麒麟儿们,还剩下多少?”
陈猛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哪里是圣旨。
这是一个父亲,在问自家孩子的下落。
陈洪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陈猛那张错愕的脸上,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陛下说了,这道旨意,不用跪着听。让将军站起来,回答朕。”
陈猛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
他的腿有些发软,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一股从胸腔里涌上来的酸楚。
“回陛下……”
陈猛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哽咽。
他转过头,看向身后那座巍峨的关城,看向那些在城头探出脑袋张望的年轻面孔。
“讲武堂四十九人,出征一百零八人。”
“除赵琪、王刚等四十九人幸存外……”
陈猛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珠子。
“其余五十九人,皆已……殉国!”
风停了。
只有这几个字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
陈洪叹了口气,将那卷圣旨缓缓合上,却没有递给陈猛。
“陛下还有一句话,没写在圣旨上,是口谕。”
老太监往前走了两步,凑到陈猛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陛下问你:若是给你三千把刀,你敢不敢把这天,捅个更大的窟窿?”
陈猛猛地转头,死死盯着陈洪那双深不见底的老眼。
三千把刀?
这哪里是口谕。
这是递刀子!
这是让他陈猛,放开手脚,去杀个痛快!
“敢!”
陈猛从喉咙深处迸出这一个字,震得周围的空气都在颤抖。
陈洪笑了。
他将手中的圣旨郑重地放在陈猛的手心里,然后退后一步,躬身行礼。
“既如此,那就请将军接刀。”
他一挥手。
身后的那几辆马车上,原本盖着的黑布被猛地掀开。
并不是什么御膳。
而是一排排整齐码放的陌刀。
刀身修长,寒光凛冽,每一把都足有五十斤重,那是大靖早已封存多年的重步兵大杀器——斩马刀!
这种刀,专克骑兵。
一刀下去,人马俱碎。
“这是陛下当年潜邸时的私藏,兵部那帮文官谁都不知道。”
陈洪指着那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兵器,语气淡然。
“陛下说了,既然兵部不给你们发好刀,那朕给。”
“拿着这些刀,去告诉博日格德,也告诉朝堂上那些只会动嘴皮子的人……”
“大靖的脊梁,还没断呢。”
陈猛看着那些刀,眼眶滚烫。
他伸手握住其中一把,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传遍全身,让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有了这些家伙,别说博日格德的三千狼骑,就是三万,他也敢碰一碰!
“谢陛下隆恩!”
陈猛大吼一声,将那把斩马刀高高举起。
夕阳的余晖照在刀刃上,折射出一道凄厉的血光。
“赵元!”
“在!”
“传令下去!所有人,立刻换刀!”
陈猛转过身,面对着那座刚刚被他们夺回来的关隘,面对着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和无尽杀戮。
他的声音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疲惫和犹豫,只有属于猎人的狰狞与狂热。
“今晚,咱们不守城了。”
“咱们出城,去给博日格德那个老东西,送份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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